次日晨光透过清宁宫的万字纹窗棂时,玉章已经在翻阅着盛京留守大臣递上的奏报,忽听得殿外传来清脆的银铃声响。两名穿着鲜艳满洲袍服的少女已盈盈拜在阶下,为首的姑娘身姿渐显窈窕,发辫上坠着的珊瑚珠正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眉眼间带着少女的明媚。
"侄女额尔赫、尼楚贺,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玉章搁下朱笔,目光落在额尔赫身上。十五岁的少女穿着桃红色缎面旗装,外罩月白色对襟琵琶襟坎肩,领口袖口绣着活泼的蝶恋花纹样,朝气蓬勃。那双灵动含笑的杏眼,依稀能看出四哥韩代年轻时的影子。
"快起来。"玉章示意宫女看座,目光柔和地扫过她们,"你大姐不在家,你们两个倒成了额娘的小帮手了。你们额娘身子可好?"
额尔赫抿嘴一笑,捧上一个红漆食盒:"额娘好着呢,就是念叨娘娘。这是额娘新做的苏叶饽饽,特意让侄女们送来,还热乎着。" 食盒打开,十二枚雪白的饽饽散发着清新的苏子叶香气。
"还有这个,"额尔赫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荷包,献宝似的递上,脸颊微红,"是侄女学着绣的,针脚粗陋,娘娘别嫌弃。"荷包上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喜鹊站在梅枝上,虽不及布耶楚克当年的海东青凌厉,却别有一番天真意趣。
"哦?我们额尔赫也开始学女红了?"玉章笑着接过,仔细端详那稚嫩却用心的针脚,"这喜鹊登梅绣得活灵活现,心意最是难得。"她想起布耶楚克出嫁前,也是这般羞涩地拿出绣品。
十二岁的尼楚贺在一旁接口,声音清脆:"二姐可认真了!为了绣这对喜鹊,熬了好几晚呢,手指都扎破了好几回..."
"尼楚贺!"额尔赫的脸更红了,作势要去捂妹妹的嘴。玉章拉过额尔赫的手,果然在食指和中指上看到几个细小的针眼。她心头微暖,轻轻拍了拍侄女的手背:"疼不疼?下次让针线嬷嬷多指点,慢慢来就好。"
阿裕适时奉上温热的奶茶,玉章亲自给两个侄女添上蜂蜜。尼楚贺好奇地看着案头那部摊开的《御制劝善要言》,额尔赫的目光却有些飘忽,似乎带着点少女心事。
恰在此时,四嫂伊尔根觉罗氏也到了。她请安落座后,寒暄几句,脸上便显出几分踌躇,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恭敬地呈给玉章:"娘娘,这是...这是正蓝旗德克勒克家托人递来的名帖。他家想为次子求娶咱们家格格..."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明显的忧虑和依赖,"妾...妾身见识浅薄,实在拿不定主意。那孩子品性如何,其家世立场...还请娘娘千万替额尔赫掌掌眼。" 她说着,目光爱怜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旁边正和妹妹小声说话的额尔赫。
玉章接过那烫金描红的帖子,入手便觉分量不轻。她不动声色地打开扫了一眼,德克勒克的名字赫然在列。她心中了然,正蓝旗,莽古尔泰旧部...这份求亲背后的试探与牵扯,不言而喻。她将帖子轻轻放在案头,安抚地对伊尔根觉罗氏笑了笑:"四嫂不必忧心,额尔赫的终身大事,我这做姑母的自然要替她把好关。此事容我细察。"
"娘娘,"阿裕在帘外轻声禀报,“郑亲王福晋带着新制的春衣样子来了。"
布木布泰进来时,正看见玉章在教额尔赫打一个更复杂的如意结,伊尔根觉罗氏坐在一旁,眉间仍有忧色。布木布泰目光在额尔赫青春洋溢的脸上停了停,又瞥见案头那份烫金名帖,心中已明了几分,脸上却只笑道:"哟,咱们额尔赫格格这手越发巧了,这如意结打得真精神。"
玉章手中的丝绦微微一顿。待侄女们随嬷嬷去后花园看新开的迎春花,暖阁里只剩下她们三人。布木布泰才压低声音道:"忠义伯夫人方才递的帖子,是德克勒克家的?他家倒是心急。"
玉章端起茶盏,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额尔赫正踮着脚去够一朵高处的芍药,桃红色的旗装衬得她身姿轻盈,发间的珊瑚珠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生辉,一派天真烂漫,全然不知自己的婚事已被推到了微妙的风口浪尖。
"孩子还小,议亲之事,慎之又慎。"玉章摩挲着额尔赫绣的喜鹊荷包,"明日先带她们去堂子上炷香,静静心。"
就在姑嫂几人说话间,阿裕再次进来禀报:"娘娘,镶黄旗侍卫哈什屯奉值班统领之命前来,呈报宫中宿卫轮值事宜。"
玉章眸光微动:"传。"
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侍卫服的少年躬身入内,利落地打千行礼:"奴才哈什屯叩见皇后娘娘。奉统领命呈报本月宫禁轮值安排,请娘娘审阅。"他双手奉上一份文书,举止从容。
玉章示意阿裕接过文书,目光在这位少年身上停留片刻,他是礼部参政万吉哈之子,其祖父旺吉努于太祖时归顺,授佐领,家世忠勇。哈什屯如今在御前侍卫里当差,与阿林阿交好,素有勤勉忠直之名。
她的余光瞥见屏风后一抹桃红色的衣角轻轻晃动——额尔赫不知何时悄悄折返,正躲在屏风后,一双杏眼好奇地偷瞄着厅中的年轻侍卫。当哈什屯告退转身时,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额尔赫像受惊的小鹿般慌忙躲回屏风后,只留下一阵细碎的珊瑚珠碰撞声。
翌日,从堂子祭拜回銮,仪仗入宫,途经校场附近,恰逢留守的镶黄旗禁卫在操演布库。毡垫上激烈的角力与呼和声,引得尼楚贺兴奋地小声惊呼。额尔赫也看得入了神,玉章顺着她专注的视线望去——场中那个矫健的身影,正是昨日所见的哈什屯。只见他一个干净利落的“德合勒”,将对手猛地摔出毡垫,动作迅捷有力,辫梢在空中划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赢得周围一片喝彩。
"姑姑..."额尔赫凑近玉章,眼睛依然亮晶晶地望着校场方向,小声问道,"那个...富察家的侍卫,是不是常跟阿珲(阿林阿)一起当值?骑射功夫...听说也很好?"
暮色四合,玉章独自在书房灯下翻阅《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富察一族累世忠勇,旺吉努归顺太祖,其子万吉哈克承父志,于礼部任职,忠心可鉴。虽与衮代大妃同族,但立场坚定,与莽古尔泰一系素无瓜葛。案头静静摊着两份名帖——左边是德克勒克家那份烫金描红的求亲帖子;右边则是富察家今早遣人送来的素雅名帖,上书万吉哈敬上,言辞恳切地提及儿子哈什屯在御前当差,蒙受天恩,恳请皇后娘娘多加训导。
"娘娘。"阿裕捧着个锦盒进来,脸上带着笑意,"额尔赫格格临走时悄悄塞给奴婢的,说是给娘娘的小玩意儿。"
玉章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方素净的帕子,帕角绣着一对相依相偎的喜鹊,针法虽仍显稚嫩,但情态却比之前的荷包生动了许多。
三日后,玉章在御花园设下赏花小宴,遍邀宗室福晋。她特意让额尔赫侍立一旁,为众位福晋奉茶。十五岁的少女今日打扮得格外清丽,一身水绿色旗装衬得人如新荷。她执起青玉壶柄,水流注入茶盏,七分满时,她手腕轻提,收势干净,竟无半点溅出。这份从容,赢得了在座几位年长福晋赞许的目光。
德克勒克的福晋也在座,目光频频落在额尔赫身上,带着审视与热切。而侍立在侧负责护卫的哈什屯,却始终眼观鼻、鼻观心,恪守着侍卫的本分。直到额尔赫端着茶盘经过他身侧时,不知怎的,身形微微一晃,托盘中的一盏茶竟直直泼向哈什屯腰间的佩刀。
额尔赫惊呼一声,慌忙放下托盘,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去擦拭刀鞘上的水渍。哈什屯也吓了一跳,连忙躬身去挡:"格格小心!无妨无妨..." 混乱间,额尔赫手中那方绣着连理枝的崭新帕子,已落到了哈什屯下意识伸出的手里。两人指尖一触即分,都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哈什屯握着那方还带着少女馨香和体温的帕子,看着上面缠绵的连理枝,一张俊脸瞬间红透,额尔赫更是连脖子都羞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人。玉章远远望着这一幕,嘴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宴席散后,布木布泰看着玉章将德克勒克家那份烫金的求亲名帖随手收入一个不起眼的螺钿匣子深处,忍不住轻声提醒:"娘娘,德克勒克那边..."
玉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案头那份富察家的素雅名帖拿起,郑重地递给阿裕,目光投向窗外。夕阳的余晖里,额尔赫正拉着尼楚贺在花丛边追逐一只蝴蝶,发间的珊瑚珠闪烁着快活的光点。
"四嫂的托付,我记在心上。"玉章道:"四哥的女儿,合该配忠勇传家、累世忠良之后。富察家,家风清正,哈什屯这孩子,本宫看着很好。四嫂那里,本宫自会去说。" 她将富察家的名帖放入阿裕手中,“这个,收好。”
当夜,玉章在灯下提笔给皇太极写信。小小的福临在乳母怀里咿呀作声,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玉章腕间那串浑圆莹润的手串。
玉章微微一笑,任由儿子抓着,在信笺上添了一句:"富察氏累世忠良,旺吉努归顺太祖,其孙哈什屯勤勉忠勇,少年有为,堪为良配。四哥家次女额尔赫,品貌端方,可许之。" 写完,她目光落在案头那方额尔赫绣的喜鹊登梅荷包上,又想起校场边少女绯红的脸颊和偷偷塞出的连理枝帕子——那笨拙却真挚的情意,与当年布耶楚克的海东青,已然是两种风景,却同样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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