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是新坟,石碑上的刻字笔画清晰,涂抹在凹陷处的颜料还散发着特殊的气味。坟头摆放着新鲜的贡品,碟子上垒着瓜果。
有些坟墓则老的看不出原主是谁了,墓碑倾塌,被雨水与青苔腐蚀,坟茔杂草丛生,只是到了冬季都枯黄了。更有甚者,长时间无人打理,泥土被冲刷到别处,露出一副腐朽的棺材板,可窥见内里莹莹白骨。
楚秀的视线在这些有名或无名的墓穴间扫过,终于,他远远地看见松树边有一座孤坟,上面的石碑隶书刻有:雒州楚氏玄仙之墓。
正是这里了,楚秀翻身下马,走之前摸了摸这匹黑马的鬃毛,说道:“去旁边自个玩会儿吧。”
黑马打了个响鼻,侧着脑袋贴近楚秀的手蹭了蹭,之后就迈着舒缓优雅的步子朝旁边开阔的野地走去。
楚秀手拎从寿材店买来的东西,店主把所有的祭品都打成了一个纸包,用麻绳吊着,他朝那棵松柏树走去。
他取出这些零碎的物品,逐一摆放在墓碑前。
“不孝子楚秀今日才来拜见母亲。”他轻声说道,话语散在荒野呼啸而过的寒风中,他的衣袍被吹得咧咧作响。
他低头用手挡着风,用松木片和硫磺制成的发烛点燃了这些聊表心意的纸钱,继续说:“鸾镜姐姐不能过来,这也有她的一份。”
“我不知道师尊去哪儿了。”楚秀继续道,“我听说师尊和娘亲你情同姐妹。她如今叫李鹄,鸿鹄的鹄。她在江湖赫赫有名。只是练的那套功法有些不妥,它能快速提高内功,但也会减短寿命,当时这套功法教到她的手上,十绝祠中的人就告诉她,她活不过三十岁。”
“所以,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尊就离开了,她的大限将至,不愿再留在净落山坐以待毙,她说她要出去寻找自己的机缘,争得一线生机,说生死都是命,叫我们谁都不要找她,不要为她忧心。已经快十年了,如果师尊还活着,那么她一定找到了能遏制心法反噬的方法。如果师尊已死,那么想必她也已经在地下与娘亲团聚了。”
“娘亲要是泉下有知,就托梦告诉我吧,师尊到底是生是死。”
楚秀又往火中塞了一卷买来的《地藏本愿经》,由寿材店老板竭力推荐,说是烧了有大功德。真假不论,楚秀心想,烧了总比没烧强,所以也就买了。这老板还推荐了道教的《阴符经》、《三官经》和《救苦真经》,佛道一块上,烧成灰都不分你我了。
“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对七岁以前的生活没半点记忆。只能隐约感觉自己是住在一片雕梁画柱的地方。”楚秀对着火盆絮絮叨叨地说道,“师尊说我是那会儿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她守在我身边,流水一样的汤药往我嘴里灌,好歹是救回了一条命。”
“之后我就被带到了净落山,和师尊,还有师弟住在一起。”
“说到师弟,”楚秀唇角略微浮现出一丝笑容,“他叫赵渡,渡口的渡。他从小就怪有意思的,只比我小一岁。但其实师尊收养他的时候比我早,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师弟还端着自己煮的粥过来喂给我,陪我说话。“
“只是那时候师尊没有正式把他收入门下,只是当自己孩子那样养着他,教他读书写字。据他自己说,他以前是个孤儿,无母无父在城墙边冻得奄奄一息,师尊看到他,就把他捡走了。”
“到了正式拜师那天,师尊说我的年龄比师弟大一岁,就让我来当师兄。师弟郁闷了好久,不想叫我师兄,就直呼我的名字。师尊也没说什么,给了我和他一把木剑,教我们两人习武,说谁学会前十招,能用这十个基础剑招赢了对方,谁就能当大师兄。“
“师弟很是勤奋了一个月,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时我病刚好不久,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正是无聊至极,听师尊这么说,也来了兴趣,跟着一块练剑。”
“一个月后,师尊把剑招都教会了我和师弟,我们两个人就在屋外比剑。过了十招,谁都没赢,谁也没输,只好又把老招数重新用上。就这么过了四五十招,没准师尊都要看睡着了。这时候我和师弟都想到师尊并没有说只允许用剑,所以我俩都把木剑一扔,朝对方扑过去,就跟村口小孩那样打架,一直滚到地上。”
“最后兴许是我那会个子比师弟高,当师尊叫停的时候,我压在师弟身上,手勒着他的脖子。他要用手,但是够不到我的头。”
“师尊就说,你们俩谁记得我说的是用剑招赢对方。”
“师弟说师尊也没规定不能用拳头斗殴啊。师尊道,那你赢了么,要不要现在认输,还是下个月我再教你们十招,重新比过。”
“师弟到底抹不开面子,说是他输了,之后他就一直叫我师兄,我叫他师弟。”
“其实师弟一直都是这样。”楚秀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用一根从坟边找到的松树枯枝把边缘没烧干净的经书推入火盆中央,继续焚烧,“他的性格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变过。他争强好胜,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极尽全力地争取。”
“天下习武之人何其多,但凡是走上江湖的人,都是争强好胜者,谁又愿意输?谁又愿意屈居人后?我并非不能理解师弟对武学的追求。”楚秀叹息,“但当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上面的时候,他对其他的东西似乎就没那么关心了,他一心一意都扑在这上面。他不在乎杀人,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因为我到底没有尽到什么师兄的责任,只是白白地担了这个名头而已。师尊才离开一年,我和师弟就吵架了,谁也不服谁。最后还是比剑,我说要是我赢了,他就再也不允许来找我。师弟说要是他赢了,我就不能走。”
“赢有错吗?这自然没错。可我发现,从结果来说,我赢了还不如不赢,这对我对他都没什么好处。小时候第一次比剑,还不如让师弟做师兄,或许还能培养他一点仁慈之心。还有那一次决裂时的比剑,我还不如输了,他就不会越来越沉溺于武学,一心想着赢过我。如果我输了,我还能陪在他身边,当他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能够阻止一二。“
“但我还是走了,我不想让他找到我。”楚秀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我不想让师弟赢,也是一贯相承,我自负在剑道上悟性高超,从小刻苦程度就远不如师弟。他心有不平,实在太过正常了。”
“不过师弟有一个极好的优点,那就是会认输。答应过的事情就绝不会食言,那天之后,他就没再来找过我。倒不是说他不会打探我的踪迹,而是他不会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没有来过明州,但我想他大概知道我在那里。”
“反而是我,听说他在武林搅得腥风血雨,按耐不住去青屿阁见了他一次。”
楚秀说完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如今他的生死也和师尊一样,居然也要听天由命了,《玄真妙法心经》到底在哪里,他到了环翠天音楼,见了当年的故人,依旧没什么头绪。
如果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很可笑么。
“我什么都没做好。”楚秀说,“我应该早点来看娘亲,我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因为我始终不喜欢面对痛苦。一旦痛苦,我就远远地逃开了。我和师弟也是这样,不是吗。”
最后一点经文都燃尽了,楚秀站起来,把枯枝丢到一边。
忽然,他听见远处有脚步传来,来者根本没有隐藏自己踪迹的意思。他转过头去,远远的一个风华正盛的年轻公子朝自己走来,手中竟然还提着一壶酒。
来人正是赵渡无疑。
“师兄,好久不见。”赵渡说道,他站在楚秀身边,略微比他矮不到一寸。
他低头看了一眼坟茔的墓碑,竟然往后退了两步,掀起衣服下摆跪了下来,接着拿掉酒壶上的木塞,往坟前浇了小半壶酒水,接着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这是做什么?”楚秀不解地问,不明白赵渡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赵渡朝楚秀笑了笑,说:“难道我们没有过夫妻之实?既是你的娘亲,那么我来拜见也是应该的。”
楚秀被赵渡说得一时无语,倒也不能说他有哪里错了。正好他也没有正式给楚玄仙磕过头,就也跪下来,就在赵渡左侧,郑重地跪拜行礼。
这一礼成后,赵渡率先站起来,朝楚秀伸出手,似是要拉他起来。楚秀不忍在这种情况拂赵渡的面子,就把手搭在赵渡的手上,顺势站了起来。
赵渡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个地方,不是他缀在后边远远地跟踪,就是楚秀一进雒州城,他的踪迹就被赵渡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楚秀能这么快找到楚玄仙的坟茔位置,就有赵渡在其中牵线搭桥。但这些楚秀都不是很在乎。
“你为什么来?“楚秀语气淡淡地问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赵渡之前从不主动出现,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赵渡说:“我来救你一命。”
他垂眼笑了笑,眼神中似乎有几分落寞,接着道:“师兄,你应该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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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玉骨久成泉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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