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瓢泼的雨夜。
暗紫色的、遥不可及的天际，向大地扎下盘根错节的机械根须：以5048个覆盖星球、直通地面的太空电梯为圆心，运输矿石的机械甬道在空中缓慢交织，如同无数条被锁链钉在半空的硕大蟒蛇。
满载着含镍与铁的矿石，集运车在甬道的玻璃根系中，如勤奋的机械蚁群，挖空这颗星球的地表，运达停靠在‘雨师港’的星舰，换取微薄的利润。
E13500号集运车，81个集装箱在拖盘上垒了四层，最顶上，合金架焊着孤零零一个集装箱，乍看有门有窗，里头改成了一个工作站，锈迹斑斑的工作台上挤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全息屏，越过“战事重地”的横幅，另一侧用几块大镍石组了一张长凳，上头放了几个脏兮兮的坐垫，一个三十来岁、蓬头垢面的瘦削中年男子，正盘腿坐在其中一个坐垫上，凝视着窗外的雨夜，神经质地掰着手指。
“‘海市’那边还没有回复吗？”他收回目光，向桌上的全息屏发问。·
“卫工，还没有。”
男子点点头，没一会，他从垫子下边摸出一个同样脏兮兮的智能计算器，一通狂按，没多久就把计算器惹毛了。
该计算器接通全息屏，叉着腰把男人当孙子训：
“卫明峰你再按七百遍也是一样的结果！按最低配给算，目前你所有的能源账户剩余1.025能币，仅能维持你的身体机能41小时，如果届时’海市’还没有能源送达，你就给我滚蛋！下线！进急冻舱！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卫明峰：“……”
他闷坐了好一会，点了根烟，往坐垫一靠，再度望向天际那黑沉沉的，像是永远也下不完的雨。
唰啦。
天际掠过了一尾火星。
唰啦。
全息屏骤然蹦出了十几个红色弹框，卫明峰叼着烟从沙发上一跃而下，弹框的数据还在滚动：‘雨师二港’与‘雨师六港’几乎是同时发来了深空拍摄图片，‘雨师中枢’接收三港的观测数据，根据光谱红移实时定位着这颗火星：
一秒前出现在‘雨师港’外围的‘公泊大气’，距雨师港1.5个AU，也就是2.250亿公里。
而后穿过公泊大气，向‘雨师港’而来，屏幕上的“2.250”晃了一下，变成了“2.249”。
卫明峰眯起眼，看着那串仍在每秒稳定向下跳动的数字：这意味着每秒钟一亿米，三分之一的光速。
这一带都是矿星，为了防范行星火灾，航道管理局执行最高等级的限速：航速不超过1/100光速……这不是从航道出来的星舰！
它是什么？是被破碎的时空抛出来的残骸……或者，更糟的东西？
男人如梦初醒，在全息屏前抬手，敲入了一段执行指令。
火星近了、近了，掠过卫明峰头顶黑漆漆的天幕。
唰啦……砰！
下一刻，巨大的，无以名状的雷电，击中了那尾火星。
如匕首击于金石之上，瓢泼电光如蛛网般四散……太空电梯之上，星球的外层大气，仍悬浮着不少狞厉的、高达数公里的金属骨架，它们如同亿万年前深海浮现的水怪，悬在无垠的虚空中，而不知何时起，它们在原地汇聚起一座巨大的钟摆。
此刻的表面涌动着剧烈的蓝光，表面的指针微微跳动，闪烁着放电结束后的火星，烟火一般。
火星明显慢了下来，但没有熄灭。
电光如雨吹去，隐藏在四维的航道探测仪如传递烽火般传递着散去电流的信息，汇总数据同步到卫明峰面前的屏幕中。
“一号航道未发现航行残余电子。”
“二号航道未发现航行残余电子。”
……
“五十四号航道未发现航行残余电子。”
“探测完毕，该探测物体不来自‘雨师港’联接的星际航道，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卫明峰弹了弹烟灰，皱起眉，是否当真如他所料，偷渡者？
他瞥了一眼身后“战时重地”的牌子，又敲上去了一行指令。
那座极为巍峨的钟摆顿了一下，指针的蓝光转白，一刹那，无数金属骨架自虚空中张开，试图抓住火星，却又在下一刹回到钟摆之上。
那山峦般的钟架一声长鸣，钟摆下的暗格跳出来一只报时鸟：“强制对时开始。”
“判定摧毁等级：最高，若对时后，实时时区不在‘雨师港’白名单内，就地摧毁。”
表盘的指针左右摆荡，在九点处落定，指向的刻度聚起璀璨光束，电火花汇聚成洪流，顺势而上，再度冲向了那道火焰！在电流与火星相距不到十厘米时，电流突然转向，三十万米每秒的光电束冲上高空，溅起万树银花，再如烟花般坠下……每一点烟花都精确地打在了火星上！
火树银花，光在此刻是扭曲的：而光的扭曲程度，足以让航道探测仪中，无数比夸克还小的‘时空之镜’判定时空的流速。
火光几乎停了下来，这会可以看清，笼罩在流光之下，是一艘小而破败、还在燃烧着的星舰。
桅杆破损。雷达毁弃，两个跃迁引擎坏了一个半，只一点侧舷上的火焰在瓢泼的电雨中摇曳如烛火，却始终没有熄灭。
这船看上去是如此的渺小，如同远古时代的旷野，一个举着火把，面对着席卷天地雷电的……人类。
孤零零地，漂在永恒黑暗中。
钟摆晃动片刻，时针突然前进了一格，
报时鸟再度振翅：“强制对时成功，现在是古地球历8119年4月23日09时00分。实时校准时区：【诺亚】。”
诺亚？
……诺亚？
卫明峰不可置信地取下烟，黑暗中一点火光明灭：“不是说‘海市’还没消息吗？”
“正规航道确实没有消息。”全息屏闪烁片刻，“我和‘海市’对接人员确认过，大家都对诺亚的真实性存疑，买主寥寥无几。”
“……”
卫明峰沉思片刻，向星舰发送了一条星际通用格式的通信请求。
“您已抵达M87星云的‘雨师’文明聚居点，请在人造大气区稍候，并提交您的身份与来意。”
颤巍巍的星舰攥着一点星火，迅速地给了回复。
“我有‘海市’的邀请函，我来……买船。”
--
全息屏上跳出一条红色的预警。
“航线调度局专线拨通需要消耗1能币，是否确认拨通？”
卫明峰摁灭了烟，点击拨通，闭上眼，再度神经质地揉起了手指。
提示音响了三秒，一个俏皮的女声响了起来：“哈喽？这里是航道管理局‘雨师港’分局。”
“我是卫明峰。”
通信那边静了片刻，女声开始小心地赔笑：“抱歉啊卫工，如果是讨薪的话，局里还是不能批哦。”
“我找到了【诺亚】的买主。”卫明峰传了一个打包的文件夹过去，“出价一千两百万能币。”
屏幕对面又是一阵沉默，女声显得格外迟疑：“卫工，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这是艘民用长途舰，型号为索菲亚三型？”
不必多言，卫明峰能感受到另一侧，管理局那群老官僚互拍桌子的狂风暴雨，他嗯了一声：“是的，六十年前的型号，保养得好，市场价也就三万能币。”
“那……”
“它不是用能币支付。”卫明峰努力保持着声音的理智，手指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互相纠缠着，“它带来了邻近三十颗恒星的采集许可证，并宣称它有专用的运输和储能装置。”
这一次，另一侧响起的声音终于换了，一个中年男声适时地打断：“你怎么验证？”
“是的，这是只有我能验证。”卫明峰缓缓地张开眼，手指恢复了正常状态，“所以孙局长，欠我的三个月工资打给我，现在。”
孙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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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答应我挂了。”
“等等。”孙局长一把按住通信频道，看了一眼丽萨和身后的会议室，“我协调下。”
这里是‘雨师’聚居点的指挥中枢，漫长的太空电梯到达星球地表后，还要换乘三道地下电梯才能抵达的地下洞穴。
洞穴里几乎不剩几个人了：战事的末期，达官贵族们早就随智械转移去了新基地，留下的都是无权无势要给矿山打一辈子工的仿生人，偏偏这时候孙局长还要大兴土木，在地心开启钻井，支持的人自然寥寥无几。
就算真让他孙海挖出来了一部分诺亚的残骸，但“方舟”这种几十年前就被淘汰的群体星际跃迁科技，在海市上一向有价无市，没有买家，价喊得再高不还是砸手里吗？
孙海缓步走过纳米玻璃地板，这让他几乎有种错觉，他走在下方滚烫的岩浆中……人心沸反，他入瓮中。
会议室门口钉着一块破旧的铭牌，上头的“雨师航道管理局”被人用黑墨重重划了两道，补了三个大字“雨师智械运维处”。
门后一片冷清，一个“倒计时五十二天”的横幅在会议室占了半壁江山，一共五个工位，三个都没有人。
航道规划师的十几双手上挂了十几个电话，墙上挂着至今沿用的官方航路图，放眼看去，都是被禁用的红叉。她还在对着电话争取：“玉石不行，稀土我们也有啊，真的不考虑考虑？”
右侧的包工头对着面前的全息屏怒目而视，口水铺天盖地：“罢工就让他罢去！迁徙飞船没燃料能动吗？搁谁我们都占得住理！”
孙海觉得自己这个局长也就比光杆司令好了那么一丢丢。
他在包工头面前站定，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通。
“民用船哪来的航道，就算有，也非法。”包工头不以为意，“我们还得靠智械挖矿呢，非法的东西不能用。”
“我们不得不用。”孙局长一字一顿，“我们还有五十二天就要迁徙了，根据时空安全条例，属地进入战时管理，时空总局早就关闭了所有通向我们附近的正规航道。现在我们哪还有能源储备？没能源又没航道，我们怎么搬？所有留守人员一起死吗？”
会议室的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智械的加速和减速需要耗费的是恒星级别的能源，每建立起一处聚居文明，不出五代，文明附近的恒星就会被利用殆尽，从而必须再度踏上星际旅途，寻找下一处恒星聚集处，而如果由于航行错误，能源耗尽却走到了没有恒星的宇宙区域，这部分人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为此，时空管理局需要规划和更新整个宇宙的航路图。而与此相对的，航路图之外，相当多人不经过登记航路私自航行。人类目前没有智械那样完美的加速和减速技术，这种私自航行，一旦回到聚居点，或多或少都有时空隐患，轻则大型爆炸，重则闭锁整个时空的因果链，陷入无尽循环。
“如果给出来的清单和她的承诺是真的。”孙海深吸一口气，“就是太空中的某一支人类，发展出了独立于智械的太空能源采集技术，安全的。”
“这价值远远大于一千万。”一旁的规划师也有些激动，“我们这的智械早已停摆，时空总局最新发布的檄文已经将‘雨师’列为了下一批禁航文明。如果我们能获取到这个技术……”
“……”包工头瞪了规划师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手边的便携全息屏划了几下：“先转半个月的薪水。”
孙海长出一口气，拿起披在椅子上的外套，扔给包工头。
“都走吧，会会这个来客。”
--
冷的黑暗里，吹起熔岩一样的风。星舰的前桅撕裂虚空，停在人造太空城的外港。驾驶舱中，一名银发老妪负手而立。
她盲了一只眼，神色困倦，只有脊背如钢剑般笔直。
时空旅行的漫长风尘，似乎并不能摧折她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星群再度一闪，是来自‘雨师’的回复。
“经协调，现准许船主一人一小时内入港验资，不许携带任何武器，逾期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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