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父亲死在狱中时，小舟才六岁。
她不大记得徐家破人亡时的情形，只记得后来逃难时，看见的人间炼狱。
她曾有阿兄阿姊。
曾有一个弟弟。
父亲给两个儿子取名叫“三山四海”，给小舟和阿姐取名“菱歌泛舟”。
爷爷还在时，总说父亲从小不爱读书，成天想着闯荡江湖当一名大侠，日夜苦练武艺，却最终屈从于家族的安排，娶妻生子，做了一名五品小官。
三山四海，菱歌泛舟，这或许是他年少时最大的梦想吧。
却也成了他们兄弟姊妹流浪江湖的预兆。
徐氏本是巴陵一带的大族，是高平徐氏的一支，先祖即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徐懋功，三朝元老，享高宗庙庭。“女武代唐”时，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反武，骆临海的一封《讨武后檄》名震天下，可惜谋略不足，错失大好良机，最终兵败身死。事后，徐氏一族的爵位和赐姓被收回，三朝元老也被掘墓砍棺，甚是凄凉。
中宗复辟，徐氏得以正名，不少族人被召回朝廷做官，小舟祖父的这一支也搬迁到了巴陵，毕竟祖上曾经阔过，倒也慢慢有了起色，可惜后来得罪了权臣李林甫，一夕之间，全族沦为阶下囚。
最后的时候，父亲的几个友人，为他争取了些时间，得以把四个孩子送走——结果途中遇上劫匪，仆人死的死逃的逃，几个孩子仓皇逃命。
大哥习武，带着兄弟姊妹们逃出匪寨，受重伤后不治身亡。
小舟和姐姐含泪挖了个土坑，将大哥埋了。
可怜徐氏大公子，闻名巴陵的少年郎，连块碑都没有，就这样草草葬在荒山野岭。
大哥若是一人逃，以他的武艺，绝不会落得薄土一捧的下场，可他放不下弟弟妹妹。
也是逃亡的那些年，小舟开始感激那个不着调的父亲，若不是他从小教孩子们学武强身，几个孩子根本活不下来。
后来的几年，姐姐带着小舟和弟弟，一边乞讨，一边流浪江湖。
罪臣子女不敢在中原停留，哪里偏僻他们就往哪里去。
洛道荒村，三个孩子遇到了毒人，小舟中了毒，落入一名武功高强的黑衣蒙面人手中。
他见几个孩子会武功，便想用他们试药。
姐姐苦苦哀求他：“你要试药拿我试，他俩太小，试了也没用。”
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理会这些手无寸铁的孩子，准备给弟弟喂药。
姐姐死死护住弟妹，大声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活人，若我们三个自尽，你一个试药的都没有了！”
那人终于停下动作，看了看小舟和弟弟，大约也觉得他俩太小，便同意了。
小舟中了尸毒，觉得自己活不成了，从姐姐身后钻出来，颤抖着道：“阿姊被尸人咬了，还是我来给你试药吧。”
那时她还不到九岁，经历了这么多后，已经懂事：她是死路一条了，姐姐带着弟弟，也许还有活路。
那人见姐姐身上有伤，没有怀疑，小舟踉踉跄跄跟着他走了。
弟弟还不太会说话，瘦的跟鸡爪一样的小手挥舞着，呜咽的声音听得人肝肠寸断。姐姐瘫在地上，泪流满面，她想拉住妹妹，却被用力挣开——
小舟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便不再回头。
黑衣人很快发现小舟中毒的事情，一气之下本想杀了她，但是又找不到其他活人，便试着给她解尸毒，解了毒后，小舟又被他拿去试毒。
那毒叫冰髓毒，吃了后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会被寒气慢慢侵蚀，他并不想小舟直接死去，用了各种方式试着解毒，都没有成功。
黑衣人很满意，没有管她，直接走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上又冷又痛，想着从崖上跳下去给自己一个痛快，谁知悬崖瘴气下是一条暗河，跌入水中后才知道，冰冷的河水浸没了她的身体和意识，一个撑船的渔夫恰巧路过——
他见这女娃年纪不大但是生的漂亮，起了邪心，就把她捞了上来。可见小舟脸色发青，虽还有气儿，身上冰的跟死人一样。
渔夫害怕极了，把她丢到山林自生自灭。
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不愿意收了小舟，她竟没死成，靠着山里的野果野兽活了下来。那段时间当地传言，林子里有个淹死的女鬼，有几个胆大的猎人来一探究竟，都被她吓跑了。
小舟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有预感自己时日无多了，每天静静地坐在树上看着鸟儿发呆，想去找姐姐又怕找到了姐姐看见这样的自己会难过。
那时候小舟就在想，如果有下辈子，她想做一只鸟儿，生出一双羽翼，挣脱身上这些快要把她勒死的藤蔓，在这广阔的自由飞翔——那该有多好。
做人太累，也太痛苦了。
命运的转折源于一个方士。
小舟救下了一个掉在猎户陷阱里的方士，他教小舟学了一些推演之术，还替小舟算了一卦如何能解毒——
“解药之法在北！”那神棍信誓旦旦道，小舟本想去找姐姐，但犹豫了下，选择了北上。
中毒的她青面黑瞳，咋一看的确像个女鬼，流浪时没什么人敢接近她，省去了好些麻烦。
和阿姐逃亡的这些日子，她也知道了哪些江湖门派擅长医术：西边是万花谷，北边的药宗。
那方士所说，应该就是什么北天药宗。
但那时，药宗早已灭门多年，小舟进入北地得了这个消息，真真是晴天霹雳。
自那后，小舟再也不信什么神棍。
走了整整两年，才到了这苦寒的北地，受到残酷打击的小舟，身上的毒发作的更快，昏死在雪地中。
又一次被人救了，这一次，不知是福还是祸。
醒来是在一处雪洞，不远处一个白衣青年正握着一个药瓶，正在嗅什么，见她惊慌地像个兔子，轻飘飘道：“醒了？”
小舟勉强坐起身，心口剧痛，腕上多了伤口，口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气和火辣辣的痛。
“你救了我？”身体的寒意居然少了很多，小舟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只比她大几岁的青年，问道。
他没理会，问道：“你身上的毒从何而来？为何全身血液都是凉的？”
他气度打扮皆不是寻常人，一袭白衣衬托得气质如仙，小舟小心翼翼讲了当年洛道被抓去试药的经过。
“冰髓毒——”这个英俊的青年公子，声音也非常好听，晃着手中的药瓶，隐约可见里面的血色。
小舟想起手腕上的伤口，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还未得知恩公大名？”见他走近，小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声音都在抖。
月泉淮捏着眼前这个十来岁孩子的手腕，内力游走，确认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经脉都已经被寒毒浸透——已经没有活路了。
但是她的血，似乎能克制自己身体的异常。
他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月泉宗宗主，在外游历，顺便收几个弟子，你身上的毒我颇有兴趣，可愿加入我月泉宗？我会试着帮你解毒——”
小舟呆呆地看着他，十来岁的孩子还不懂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年轻，却要自称老夫，虽然从未听说过这个叫月泉宗的宗门，但他说要给自己解毒，小舟非常欣喜地答应了。
那神棍也许没骗她。
这仙人般的人物一定能救她。
她愿意给他做牛做马。
月泉淮给小舟取了新名字，叫穆月，后来传来传去，不知怎么变成了慕月，她无所谓叫什么，任由他改名换姓。
慕月被带到了月泉宗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被取血，喂药，吃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还有一种很腥很烫的鲜红色液体。
她身上的毒的确好了很多，这种炽热的液体，可以克制慕月身上的寒气，渐渐的，她的脸色不再发青，也看起来不怎么像女鬼了。
她也得知，救自己的那位仙人，正是这渤海国武林第一人，月泉宗宗主，月泉淮。
而他已经一百多岁了。
月泉宗请了很多圣手来给慕月诊脉，她流浪的这些年，早早学会了看人眼色，加上这些人因为她年纪小，看上去呆呆傻傻，并未设防，所以慕月猜到了一些真相：
原来仙人救她，并非是收什么弟子，是为了给自己解毒。
慕月被那个蒙面黑衣人喂了太多乱七八糟药物，经脉里又全是寒气，若非那黑衣人为了试冰髓毒有没有解药，尝试给她解毒，她早就死在洛道了。
有个眉眼凌厉的中年人说：“所以，她的血只能克制宗主的血毒，并不能根治？”
慕月的心如坠冰窟，下意识看向那位医师。
傻子都知道这代表着她已经无用的意思了。
“也不能这么说……”白胡子大夫悠悠道。
也许是医者仁心，也许是慕月的血确实有一点点作用，在那位医师的一番云里雾里的解释后，慕月被留在了月泉宗。
并且，每月都能服用一些解毒药物，但是再也没有那种滚烫的液体了——慕月猜那是很名贵的药物，月泉宗只要吊着她一口气就行了，不需要下多大本钱。
但慕月还是很感激他们，幼时家破人亡，流落江湖，九死一生，终于能有个安身之处。
说不定，她还有能再见姐姐的可能。
因为这寒毒的缘故，慕月成了月泉宗内门弟子，算是特例，被分在了大长老端木珩手里，也就是那个眉眼凌厉的中年人。
他看起来很和蔼，慕月却很怕他，她的经脉被各种药物摧残过，已经不太适合习武了，所以武功一直学的不怎么样。
江湖门派，都是以实力为尊，月泉宗更是如此。
她在月泉宗过的不好不坏，不过和流浪时相比，还是很不错的。
因为出身官家，慕月开蒙的早，不仅识文断字还很机灵。渤海国的官话和文字都是汉文，于是慕月被大长老送到了二长老金穗步那里，明面上是打发过去做杂事，实际上却要监视二长老的行动。
金长老是新宗主朴银花的人，天宝二年，也就是慕月被带回月泉宗的那年，月泉淮召回了他的徒弟朴银花，自己退位，游历四方。
慕月猜测恩公是中了什么毒，所以也在找解毒之法。
大长老对朴宗主阴奉阳违，对金长老也十分防备，慕月不太懂为什么。
金长老是一个很好的人，得知慕月家破人亡，为了救姐弟自己甘愿试毒的事情后，感叹不已，即便知道慕月是大长老送来的人，也收下了。
坦白说，她的确有博取同情的嫌疑，因为她想活命，如果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武功平平的她在大长老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幸运的是，金长老喜欢慕月这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人，她甚至亲自指点慕月习武。
一开始，端木长老的任务不难完成，左右渗透进来的人不止她一个，慕月深谙糊弄学，踩着大长老的底线交一些不痛不痒，但是又看起来很重要的情报。
譬如“金长老秘密调查某某处，三日前突然和朴宗主密谈，隐约听到什么什么”这种咋一看是个大情报，实际上虎头蛇尾，啥也不是的情报。
可以说，和大长老博弈的这些年，练成了慕月日后在月泉淮手底下活命的本事。
慕月发现金长老一直在调查大长老端木珩，但金长老待她好，她也会力所能及回报她，这件事她从未任何人说过。
当年救她的那个如月下仙人的宗主大人，似乎并不像外表一样。
况且，救慕月的是月泉淮，和大长老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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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改自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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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地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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