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九月的砳山,空气里还蒸腾着夏末的暑气,裹着桂花沉甸甸的甜香。
市一中礼堂,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池敔扎着胸花缎带作为特邀嘉宾坐在侧面,无意识轻叩着扶手。
他被大哥一纸调令发配到这个西南小城修身养性,美其名曰沾染点“人间烟火气”。
京市此刻正是秋风送爽的好时节,而这里,连空气都黏腻得让人心生烦躁。
台上正在颁发奖学金,校长带着方言的声音回荡:“下面,有请本次二等奖获得者,高三(1)班,曲灼同学上台领奖。”
掌声稀稀拉拉,池敔意兴阑珊抬起眼皮。
少女自座位起身,绿白校服裹着骨架,他打眼看去,心想:这也太瘦了。
视线上移,下颌线条还带着少女应有的圆润柔和,鼻梁秀挺,组合成一张近乎完美的娃娃脸。
小跑间马尾在肩后轻轻荡漾,踏上台阶,长睫微微低垂,像没有利爪的猫,收起所有锋芒。
“乖乖,曲灼这丫头越长越好看了。”后排教师的低语钻进池敔耳中,“她爸妈这一走,怕是镇不住那些歪心思喽。”
“不光好看,画画也好,校报每次都是她主笔,画的跟印上去似的,心思巧得很。听说教她画画的是美院的教授,那可不是一般家庭请得动的。”另一位年轻教师补充道。
校长流程化的将印着“贰仟元整”的奖状和信封递到她手中。
池敔象征性地在一旁鼓掌。
待人走近,他微不可察顿了一下。
山城雾气滋养下的肌肤雪白,颊边还残留着未褪尽的婴儿软肉,偏生眼尾微微上挑,泄出一缕不自知的风情。
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有了惊心动魄的雏形。
京市名媛见过不少,个个用珠宝堆砌光华,却不及这少女分毫,像是带着山野灵气,美得浑然天成又少了侵略性。
在这偏远的小城,这样的美丽,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困扰。
看她接过奖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获奖的喜悦,只有一汪沉寂的泉水。
典礼终于结束。
校领导簇拥着池敔一行人,满脸堆笑地引向学校最体面的招待餐厅。
杯盘交错的寒暄,带着本地口音的阿谀奉承,油腻的饭菜气味混杂着劣质白酒的味道。
池敔借口透气,在校长略显诧异的目光中离席,独自走向深处。
助理陈晨适时出来活跃气氛,招呼着大家接着热闹。
午后的校园安静下来,蝉鸣聒噪。
池敔漫无目的踱至办公楼后的小道,烟咬在齿间尚未点燃,争执声便从虚掩的窗缝漏出。
“张老师,分数有误。”
是曲灼。
他隐在墙后。
“成绩是教务处统一核算的,可能录入时没留意?”中年女教师声音传来,带着安抚。
“不是可能。”她从校服口袋中抽出笔,却怎么也拧不开笔帽,日光下略微蹙眉。
他鬼使神差推门而入。
签字笔递到她眼前,乌木笔杆流转着暗金纹路。
曲灼抬眼,撞进池敔深潭般的眸子里。
衬衣不见半丝褶皱,铂金袖扣她曾在爸爸的衣柜里见过,价格不菲,通身透着与砳山这座小城格格不入的矜贵。
“用这个。”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室寂静。
曲灼怔忡一瞬,接过笔流畅地计算。
“语文118,数学149,英语145,理综286,总和698。您看,少算了9分。”数字在纸面绽开锋利的花,少女有理有据陈述事实,“公示栏奖学金第一名和第二名差一千块。”
她站得笔直,单薄的肩胛骨在洗旧的校服布料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张老师看着面前的男人和女孩,额角沁汗,脸上带着无奈:“曲灼啊,老师知道了,会去教务处问问情况。但你也别太在意这种名次,知识进到脑子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意奖学金。”曲灼打断她,放缓声音,“还有,张老师,上学期参加省物理竞赛,我拿了一等奖。请问,奖金什么时候能发?”
被她的直接噎了一下,老师神情更加为难:“这个,学校经费流程比较慢,你体谅体谅,老师帮你催催,啊?”
张老师看着眼前这个过分美丽又过分倔强的女孩,想起她家中骤然变故,语气不由得放软,带上几分真切的怜悯,“曲灼同学,老师知道你家里,要是实在周转不开,跟老师说,老师个人可以先……”
“谢谢老师,不用。”曲灼的声音陡然冷了一度,像瞬间结冰的湖面,“我只拿我该得的。”
她讨厌施舍,更讨厌怜悯。分数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奖学金该是谁拿就是谁拿,她不明白她只是拿她应得的,怎么就引得外人平白无故生起怜悯与同情。
她不需要。
张老师看清她眼中的疏离,这个年纪的孩子敏感又骄傲,叹了口气:“好吧,老师尽快去落实分数和奖金的事。唉,你先回教室吧。”
她说了声麻烦老师,关门走出办公室。
转身面向旁边,这个眼神沉静陌生的男人。
他此刻的目光,让她感到被穿透的不适。
她把笔递给池敔:“谢谢,还给你。”
“拿着。”他送出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见她没有动作,不由分说地将钢笔塞进她校服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放我这里也是落灰,你留着它考试用。”
他停了下,“或者,画画用。”
指尖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纤细的手臂。
曲灼身体僵了一下,像被什么烫到。
她没再拒绝,也没说谢谢,只是小跑着离开,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像一尾受惊的小鱼。
回到觥筹交错的饭局,校长正热情地劝酒。
池敔落座,拿起桌上湿毛巾,慢条斯理擦拭每一根手指。
动作从容优雅,让喧闹的席面莫名安静了几分。
想起曲灼刚刚坚韧的小脸,他端起面前的清茶:“费校长,贵校的奖学金制度,似乎还有些不够严谨。”
校长脸上笑容僵了一下:“池先生的意思是?”
“我决定,在原先捐助实验楼的基础上,”他压过了所有嘈杂,“追加设立一项基金。覆盖范围包括每学期大考前三名,以及在市级以上学科竞赛中获奖的学生。”
池敔停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掠过众人:“确保这些优秀的学生,高中三年基本的学习生活开销,再无后顾之忧。”
这可是笔不小的额外投入!
无视众人脸上的震惊与狂喜。
他右手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一抹,反扣茶杯:“我方才听闻,本次高三的奖学金排名,似乎存在争议?公平公正是育人之本。希望校方能尽快核实,给真正优秀的学生一个交代,切勿因小失大。”
校领导们面面相觑,隐隐渗出冷汗,连声应承下来。
池敔最后提醒道:“明天就会到账,各位领导发放流程上也别太慢。另外,款项由池氏集团专项基金监管,我要看到每一分钱的去向。”
这话是对校长说,眼尾却扫过角落贪杯的会计。
强势如江水般暗涌,无声却迫得人阵阵生寒。
校领导们又激动又惊诧,不知这位京市来的大佛怎么转了性子,不过多了笔预算,总归是好事。
饭局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走出餐厅时,天色已近黄昏。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峦之上。
助理去联系司机,池敔独自穿过寂静的校园。
教学楼匍匐在晚霞中,唯有一楼窗棂漏出白暖的光。
晚风带着丝丝凉意。
自修室的门敞开着,他悄无声息地靠近。
门里。
少女站在讲台上,手臂高高举起,正奋力擦拭黑板顶端的公式。校服下摆因动作掀上去一小截,露出柔韧窄细的腰,暖光在洁白的肌肤上流淌,似上好美玉晕着柔光。
池敔喉结一滚,脱下西装外套甩过去。布料带着雪松香罩下,惊得曲灼踉跄半步。
“穿上。”
她扯下外套堆在一旁,露出微愠的脸,带着警惕。
“不想感冒就穿着。”池敔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不容抗拒。
他瞥见她身前的课桌,密密麻麻的演算纸下是摊开的文件边角,“遗产继承公证书”,“债务清算”,“死亡证明”上的名字被红笔狠狠圈住,旁边列满医疗账单与丧葬费用。
触目惊心的单据,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成年人。
演算纸的空白处,画满了可爱的涂鸦。
有变形夸张的卡通猫,线条流畅的云纹,蜷缩在角落表情生动的精灵,还有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小矮人。
看似随意潦草,却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力,与周围的沉重反差强烈。
白天碰见她时不卑不亢,只以为她是贫苦家庭父母去世的穷学生,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灵气。
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掠食者的兴趣,在他沉寂的心底悄然滋生。
他不愿承认,或许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他就来了兴趣。
“太晚了,回家,我送你。”池敔站在门口,打破沉默。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曲灼摇头下意识推拒,眼眶微红,像惊醒的小兔子,警觉地竖起耳朵。
“要么我送,”他打断她,指尖敲了敲遗产文件,“要么今晚你就住这。”带着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喙。
曲灼权衡一番,快速擦拭黑板,理了理桌上的书本,又从抽屉里拿出新买的盲盒,一股脑塞进书包,呼吸慌乱从教室里走出,还留着淡淡肥皂香:“好了。”
夜色浸透长街。
车早已等在校门口,见池敔身后跟了个学生,陈晨虽有疑惑,但出于职业素养,并未多嘴。
助理拉开车门,曲灼乖顺的跑到另一边,自己爬上车,司机这才注意到,还有个小姑娘,慌忙下车帮忙关门。
“谢谢叔叔。”曲灼声音甜甜软软,惹得坐在一旁的池敔喉咙明显滚动了下。
“先送她。”池敔发话。
几秒钟后,曲灼认命般地低声报出一个地址,是附近老城区。
黑色轿车平稳行驶在小城街道上。
车内弥漫着一种尴尬的寂静。
陈晨这才注意到,曲灼身上裹着的西装外套好像是池总的,过于宽大,几乎将女孩整个人淹没其中。
她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
池敔坐在另一侧靠着椅背,侧脸线条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峻。
他同样沉默着。看她独自缩在宽大的后座一角,圆润的鹿眼盛着清凌凌的光,鼻尖微翘,红唇饱满微微张开。
想着该不该问关于那些遗产文件。
但话到嘴边,面对脆弱的小脸,又咽了回去。
他见过太多世情冷暖,任何形式的关心,在此刻竖起尖刺的防备面前,都可能是种负担。
“前面路口停就好。”曲灼开口,眼睛里写满不信任。
“送你到楼下。”池敔发话。
“不用了。”曲灼对任何靠近她“巢穴”的人都充满提防,拜托说:“就这里,很近。”
池敔眼神锐利,让她无处遁形。看曲灼不肯退让半分,他不再坚持。
“随你。”池敔收回视线,声音听出不出情绪。
黑色宾利在十字路口停下。
曲灼小声说了句谢谢,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叠好。又解开安全带,动作有些急迫,逃也似的跳下车。
池敔降下车窗,小孩还怪有礼貌的。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摩挲着真皮座椅上残留的体温,对副驾驶的陈晨道:“奖学金的事你亲自跟进。”
“好的池总。”
宾利缓慢调头驶离。
车离家还有段距离,曲灼不愿让他知道具体住址。
又走了十几分钟,这才到家,瘫坐在沙发上,取出新买的盲盒,和之前收藏的一面墙的盲盒手办摆放在一起。
随后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抽出绘画本,随意几笔,就勾勒出了一个胖乎乎抱着算盘打瞌睡的小财神,又画了一个坐在岸边看星星的小美人鱼。
稚嫩却充满灵性,仿佛压抑了一整天的想象力终于找到小小的出口。
想着再添几笔颜色,翻书包找彩笔,这时池敔的钢笔滚了出来。
她捡起摊放在掌心,滑过笔帽刻着的极小字母。
是求和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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