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着咸腥味扑在运盐码头的石阶上。宋回云揣着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混在扛盐袋的力夫里慢慢挪动，眼角的余光却像撒网般罩住了整个码头。
码头上的人三五一堆，有的正往船上搬盐包，动作麻利却透着几分规矩；有的则围着粗麻袋装的盐块讨价还价，嗓门粗粝得像磨过砂石。
宋回云的目光在人群的脖颈间溜，几个汉子领口敞着，能看见颈侧鼓着明显的肿块，像是装了个硬疙瘩。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高个男人身上。那人正叉着腰指挥那些人干活，他皮肤被日头晒得像老树皮，可一双眼睛陷在眉骨下，扫过人群时带着锐利。
那人嗓音沙哑，他的江淮腔调不浓，不太地道。
宋回云压低斗笠，装作漫不经心地靠过去。
“兄弟。”他轻声唤道
男人回头，眉头一皱，警惕地打量他。
宋回云咧嘴一笑，又问，“呢啲盐运去边度啊？”
（这些盐运去哪儿啊？）
男人瞳孔微缩，江东话，还挺地道。
“江淮到东都。”
宋回云轻嗯一声，随意地回道：
“大佬仲系净系贩私盐咋?”
（老大只做私盐生意啊?）
“兄弟想食官盐就去投奔其他盐帮啦。”
宋回云点点头，压低声音：“快啦。”
“快啦。”
男人浑身一僵，这句暗语是——官府要动手了。
他猛地揽住宋回云的肩膀，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兄弟嚟我条船上参观下啦！”
宋回云也不推辞，跟着他上了船。船上的苦力们交错着围拢过来，人墙一隔，将那些跟着宋回云的人隔开老远。
两人站在船的围栏边，男人仍是满脸笑容，两人装作闲谈。
“兄弟，慢慢讲咂。”
宋回云用手指着船上的几处，似乎是在了解船的构造，“官府要搞我们，话我们哋偷盐引票据，仲将谋杀朝廷命官嘅事嫁祸畀我们哋。”
（官府要搞我们，说我们偷了盐引，还要把刺杀钦差的罪名栽给我们。）
男人脸色骤变。
“兄弟点知嘅？”
（你怎么知道？）
宋回云淡淡道：“叶栀。识唔识啊？”
（叶栀，认识吗？）
男人呼吸一滞——叶栀是乌托盐帮在江东的暗线，专管消息传递。
“识哒。”
“佢细佬叶子系钦差大人仆从。”（他弟弟叶子是钦差的随从。）
男人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人，是钦差宋回云的人！而赵雨恒想杀钦差，却要把黑锅扣在乌托盐帮头上！
他咬牙：“使唔使我哋都做啲咩啊？”（需要我们做什么？）
宋回云从袖中摸出一小只竹筒，里头蜷着一只灰毛但头上点了白的老鼠。
“将消息传畀你哋个头目。叫佢准备打得嘅人，我哋用鼠传信给你。”
（传信给你们老大，让他备好人手，我们用老鼠联络。）
男人盯着那只老鼠，缓缓点头。
……
赵府偏院，一个身着灰衣的瘦高男子将一纸包药粉递给赵雨恒，声音压得极低：“大人，这‘引虫散’您收好。撒在甜食上，放足六个时辰，方圆百里的田鼠毒虫都会闻腥而来。便是宋回云把甜食扔了，只要那吃食进过他屋子，残留的气味也能引虫鼠蜂拥而至，保管把他那屋子搅得天翻地覆。”
赵雨恒捏了捏纸包，粉末细腻如尘，闻着没什么异样。他眼中瞬间迸出狂喜——若虫鼠能把宋回云带来的公文、账册都啃烂，那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断了他的查证之路！
“好！若事成，必有重谢！”
当日午后，赵雨恒便提着食盒亲往驿馆，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宋大人，听闻昨日周管事说您爱吃城南的桂花糕，下官特意命人做了些新鲜的，配着新沏的雨前龙井，您尝尝？”
宋回云正坐在廊下翻着闲书，见他来，立刻放下书卷，笑盈盈起身：“赵大人太客气了，不过随口一提，竟还记在心上。”他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雪白的糕点上撒着细密的桂花，香气扑鼻。
“大人喜欢就好。”赵雨恒挨着他坐下，东拉西扯地聊起江淮的风土人情，从盐场的潮汐说到街市的趣闻，句句不离闲谈，却刻意拖延着时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宋回云随手拿起一块糕点，又放回碟中，他心头暗喜——只要这糕点在屋里搁够时辰，药效自会发散。
足足磨蹭了近一个时辰，赵雨恒才起身告辞：“大人慢用，下官先回府处理些杂事，晚些再来看您。”
“赵大人慢走。”宋回云含笑相送，待他身影消失在巷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他拿起一块糕点，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轻嗅，眉头微蹙。
“旋凯，把这东西扔到城外去，埋深些。”
旋凯领命而去，宋回云望着空荡荡的食盒，眸色渐沉——赵雨恒这殷勤，来得太过刻意。
夜半，驿馆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啃咬声，夹杂着侍卫低沉的咒骂。宋回云从梦中惊醒，掀开帐帘，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帐幔被撕咬得破烂不堪，案几上的公文散落一地，纸张边缘布满细密的齿痕，几只肥硕的田鼠正拖着半片书页往墙角窜，墙角的阴影里还爬着不知名的毒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
“大人！”叶子捂着流血的手腕冲进来，伤口处红肿一片，“快捂住口鼻！不知哪来的毒虫鼠蚁，咬烂了文书，侍卫们也被咬伤了！”
宋回云眉头紧蹙，刚要起身，忽觉一阵眩晕，喉咙灼烧般疼痛——是毒气。他立刻屏住呼吸，指尖掐进掌心，强迫自己清醒。
果然，那老盐商还是找了赵雨恒。今日的桂花糕里一点掺了东西。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贴身的衣襟，确认盐引票据仍安稳地缝在夹层里，这才缓缓撑起身子，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
“宋大人！宋大人！”
赵雨恒慌慌张张地带着一群仆役冲进来，脸上写满“关切”，眼底的算计却藏不住。他一进门就捂住鼻子，故作震惊：“哎呀！这、这是怎么回事？！”
宋回云扶着额角，面色苍白如纸，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里却闪烁着幽怨的光：“赵大人……江淮的鼠虫，未免太猖獗了些……”
赵雨恒连忙上前搀扶，看着他满头大汗，自责道：“都是下官疏忽！忘记告诉大人，甜食不能在屋里长时间摆放，最招毒虫和田鼠！这些该死的畜生，竟惊扰大人！”他转头厉声呵斥下人，“还不快去请大夫来！再去把屋子收拾干净！”
宋回云闭了闭眼，强忍着头晕，摆摆手：“给本官换一间屋子，这里头看着恶心。”
赵雨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立刻殷勤道：“下官已命人收拾出一间新屋，干净清爽，特意熏了除虫香。大人莫要再囤放甜食，保管绝无虫鼠之患！”
“知道了，知道了，快点扶我进去。”宋回云不耐烦地挥挥手，被搀扶着进了新屋。屋内熏香袅袅，床榻整洁，连被褥都带着淡淡的药香。
赵雨恒赔着笑：“大人先歇息，下官先行告退。”
宋回云微微颔首，待赵雨恒退出去，房门掩上的瞬间，他缓缓睁开眼。虽仍头昏脑胀，眸中却已无半分昏沉。
叶子低声道：“大人，这屋子……”
“肯定又是赵雨恒的连环套，去搜搜这屋子，有没有什么机关暗道。”
赵雨恒背着手来回踱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废物！”他猛地顿住脚，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暴怒，“翻遍了整个屋子，找到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他宋回云难道把有问题的账册都吞进肚子里了？”
周管事缩在一旁，脖子恨不得缩进衣领里，心里暗自腹诽：宋回云如果是个精明人，肯定不会蠢到把证据摆在明面上。您能找到的，多半也是他故意留下的假东西。如果宋回云是个蠢人，说不定他带走的账目就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可这话他半个字不敢说，只垂首道：“大人，依下官看，那盐引票据……怕是被宋侍郎贴身带着了。”
“哼！贴身带着？那就让他带着一并进棺材里去！”
宋回云靠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额间沁着细密的冷汗。花子跪坐在一旁，正将研磨好的淡绿色药粉倒入温水，药香混着水汽袅袅升起。
“大人，这毒气虽未伤及肺腑，但需静养三日方能去根。”她轻声道，将药碗递过去。
宋回云接过药碗，闭目摇头：“静养不得。后日，就启程回京。”
花子端碗的手指微顿，抬眼望他：“大人这是……要逼他狗急跳墙？”
“逼他跳，才好看清墙后藏着什么。”宋回云睁开眼，眸中虽带倦色，却清明如刃，“去准备吧，让旋凯和叶子多备些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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