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阴,北风凛冽。
今岁年景格外萧索,自入腊月以来,天地晦暝如罩灰纱,终日狂风呼啸,冻得人不敢踏出檐下半步。
难得今日云层稍薄,透出些微天光,还以为要放晴了,却未料傍晚时分,肆虐的北风卷着狂沙,不一会儿,鹅毛大雪倾泻而下。远处的山峦早已失去了轮廓,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灰影,隐隐绰绰。
官道旁的福来客栈在风雪中飘摇,檐下酒旗猎猎作响。这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客栈正踞三州交界要冲,平日本就车马喧嚣,如今因着武林盟盟主陆人贾寿宴在即,更是日日客满。
半掩的木门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大堂内燃着好几盆炭火,屋内暖融融的。
此时正是用晚膳之际,二楼房间里的客人裹着厚实衣物鱼贯而出,拍着栏杆朝小二催要酒菜。
跑堂的小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应诺往后厨去,却被骤起的狂风掀得倒退两步,半掩的客栈榆木门就这样被风轰开了,裹着雪粒的寒风直扑进大堂,将炭盆火星卷得四散飞溅。
小二被雪粒子迷了眼,揉着眼睛半眯着就要往门的方向靠过去。
“这杀千刀的鬼天气!”小二啐骂着正要扑向门板,蓦然抬头,喉头倏地哽住,两眼都看直了。
这人莫不是傻的?这大雪天的,这人穿的如此单薄。
官道上,玄色披风裹着的一道清瘦身影正踏雪而来,那人的肩头落满了碎雪,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
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半截玉雕般的下颌。
进屋后,他卸下背着的油布长囊,看形制似是瑶琴。
琴师?还是书生?
小二打量着来客,粗布衣袍,面相平平无奇,实在是过于普通,不像是什么武林名门,达官贵人。然而,当那男子抬头的刹那,小二却看得发了楞,南北路上客人来来往往,他却从未看到过如此摄人心魄的眸子,当那双眼睫微抬时,仿佛寒潭映月,生生将这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点染出几分孤绝凌然来。
“一间上房。”那人的嗓音泠泠,语气很淡,比檐下的冰凌还要冷上三分。
“哦,哦,好!”小二忙醒神过来,小跑到柜台后,掏出了最后一块木牌,正要递给那琴师,门板却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三名横肉满脸的彪形大汉挟着风雪闯入,看到今日客满的木牌之后,走在最前头的那位一脚踹翻了长凳:“等等,小二,最后一间房,我们要了!”
玄衣琴师沉默不语,兜帽掩住了眼角的杀气,修长的指尖在柜面轻扣。很快一锭银子不紧不慢地被推至小二眼前,他只温和地说了一句:“劳驾,先到者得之。”
那名大汉狞笑着晃了晃手上的刀:“哪来的小白脸,我们巨鲸帮可没这个道理,向来只听手上的刀的话!”
刀刃还未出鞘,小二慌忙道:“几位客官好好说,承蒙各位厚爱,今日小店客满,是这位公子先到的。从小店往北走,二十里外还有一间客栈。”
大汉面露凶相,“哐”的一声拔刀怒视,对小二的话充耳不闻,反而瞪着琴师喊:“不想死就快滚!”
一楼看热闹的几桌食客原本准备说几句公道话,见那三人的凶相,顿时闭口不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二楼忽传来声清越嗤笑:“什么巨鲸帮,我看叫肥猪帮更妥当!”
青衫少年自栏杆翻身而下,眉目如画,眸中却染着灼灼火光,衣袂翻飞如春柳拂水。
他足尖点地时,腰间玉佩与剑鞘相撞,发出清越鸣响。
那大汉听罢一怒,看到眼前这少年登时气上心头,拔剑就要砍过去:“你是这小白脸的姘头吗?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然敢出言不逊!赶紧滚,否则今日爷爷就让你后悔开口。”
青衫少年闪避开来,也不发怒,只是对着琴师问:“这位先生,你贵姓?”
楚温酒半忖,掩住情绪,还是淡淡开口,“小可姓楚。”
青山少年得意地点头,道:“楚先生,你先让一让,待会儿打起来,别误伤了你。我师兄好不容易才允许我动手。”青衣少年笑嘻嘻地对楚温酒说。
“小子,是你自己找死。”
其他两名大汉见少年如此儿戏,也不由分说,怒目圆睁,朝青衫少年砍去。却见少年飞身一脚,剑未出鞘,十招之内已卸了为首者的兵器。
少年得意地挽了个剑花,靴尖碾着地上钢刀,神气十足朝着二楼看。
为首的大汉折了面子,自然要捡回。面露凶相,眼神闪过阴翳之色。嘴里低喝着一句,真是找死,然后探向了怀中。
只见寒光一闪,大汉怀里的东西还未掏出,“啊…………”的一声,为首的大汉痛苦凄烈得惊叫出声。
他不知莫名地被什么东西刺在了腕骨上,手腕蓦地一麻,整条臂膀竟似被寒冰冻住一般,钻心似的疼。可是手臂上并无暗器的踪迹,只余一点湿意。
“是谁?!”
“何处宵小!”
受伤的大汉怒不可遏,其他两个大汉更是惊恐不已,紧张地看向四周食客,眼神可怖。
看客们本来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看到此番景状,自觉躲开了些,个个脸上也露出些惶惶之色。
青衣少年似乎没有察觉到那大汉的异样,还以为他们是在问自己是谁,得意笑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昆仑派,盛麦冬,特地来和肥猪帮的各位请教请教。”
为首的大汉听到“昆仑派”的名字之后神色有变,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变成了猪肝色,语气古怪地说道:“昆仑派?陆盟主的大寿这次居然惊动了昆仑派?”
他很快问道:“盛非尘是你什么人?”
盛麦冬得意一笑:“你居然认识我师兄,不过教训你们几个用不上我师兄。”
另一个大汉显然分不清状况,道:“大哥,管他什么派,先杀了这个兔崽子。”
却被人一拉,待看到为首大汉那不对劲的表情之后,这才立马回过味来,“是那个一人一剑挑了三山十八寨的江湖年轻一辈的天才?盛非尘?”
他顿时脸色难看不已,这番莫不是打不赢了,就是十个帮主来了,也是讨不着好的。
“你师兄在这?”为首的大汉有些不敢相信,捂着受伤的手臂东张西望。
青衣少年笑着点头,指着二楼雅座道:“我师兄就在楼上看着你们呢,你们是要去给我师兄请安吗?”
那大汉讳莫如深地朝二楼看去,脸色登时大变,道了句“我们走”,说罢夺门而出,顾不上外面怒号的风雪。
楚温酒的右手藏在广袖之中,忍下了手上的动作,也掩住了眼中的杀意。
“麦冬,回来。”
二楼蓦地传来了这么一声。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那声音十分好听,低沉悦耳,不急不徐,让人仿佛看到了朗月清泉。
楚温酒不自觉地抬头往二楼雅座看去,雅座珠帘轻晃,坐着一个男人,正端着茶杯在饮茶,霜色广袖长衫,领口绣银丝流云纹,执盏的手腕微沉,盏中清茶泛起圈圈涟漪。
那男子长得十分英俊,剑眉星目,黑发金冠,落拓自在,贵气逼人。他不过二十三四年纪,眉目如描,通身气度却似千年古玉,温润中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仪。他单单只是坐在那儿,就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楚温酒抬头,盛非尘眸光淡淡扫过堂下,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在与楚温酒视线相触了几息之后,男子面无表情地敛了目光,转过头来,继续喝他的茶。
楚温酒也收回目光,袖口微微颤动,右手手腕上的冰蚕丝倏然回卷,悄然缩回了腕间。他只觉得心口有些发紧,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刚刚看得分明,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男子刚刚用的是一滴水,将那大汉的手臂震得发颤。
那滴水珠破空的手法需将至柔之水凝作利刃,非四十年精纯内力不可为。
可这盛非尘分明才二十三四岁……
南少林,北昆仑,代表武林至高武学的两派。他知道江湖盛传昆仑派小辈中出了位惊才绝艳的正道大侠——楚飞尘,当初只以为只是个玩笑,此时见到真人,才觉名副其实。
那人一身精纯内力确实当得起惊才绝艳四个字。特别是那人眼神的杀气让他这样常年浸染在血海仇恨刀光剑影里的人都莫名心慌。
楚温酒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得速战速决,昆仑派若是也去了武林盟,他的任务,恐有变数。
是夜,风雪愈狂。
风雪下了一夜,次日清晨,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到了寅时,楚温酒在偏院给新买的瘦骡子喂食草料,正遇着同在喂马的盛麦冬。
青衣少年笑着和他打招呼:“楚先生,昨日睡得可好?”
楚温酒温和地点了点头。
盛麦冬见楚温酒收拾好了行李包袱,又看到了他那瘦弱的骡子,开口问道:“楚先生,我和师兄要去京都,若是顺道儿,你可以与我们一同启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楚温酒看到少年真挚的表情,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果然,名门的子弟养得倒是纯真善良,单纯得有些可笑。
他掩盖住眼中的暗芒,腼腆地勾勒出一个笑脸,然后用温和怯懦的表情婉拒了盛麦冬的邀请:“多谢盛小公子,无功不受禄,我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此番多谢盛小公子的照拂,咱们江湖有缘再见。”
他抬头一瞥二楼轩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小公子得记住,江湖人心险恶,公子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说罢,还没等盛麦冬回话,楚温酒便牵着自己的骡子,慢悠悠地上路了。
盛麦冬看着楚温酒摇摇晃晃走远,收回心神,装好马料,然后回了房里,喊:“师兄。”
骡铃叮当没入雪幕。
二楼轩窗内,盛非尘望着雪地上渐远的人影端着杯茶水,未饮,只是静静看着远处。
“被拒绝了?”盛非尘淡淡开口。
盛麦冬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对啊。”
他忽然起了兴趣,凑过去挤眉弄眼地道:“师兄,你莫不是起了结交的心思了吧?咱们走了这大半个月,一路上遇上的人可不少,你这可是第一次让我去问别人要不要同路共行。”
“说是没想法,我可不信。”
盛非尘毫不客气地一个爆栗子弹了过去。
盛麦冬吃痛挠头,一脸无辜:“师兄!”
“我只是觉得奇怪。”盛非尘说。
“奇怪?”盛麦冬挑了挑眉,“有什么奇怪的?那人脚步轻浮,必是不会武功。你看看昨日,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他被那几个大汉赶出客栈,这会儿在外面还不知道冻在哪个荒郊野岭是生是死呢。”
盛非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远处茫茫的雪原,反而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盛麦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人的脸与他的眼睛太不协调。脸平平无奇,你甚至记不住他长得什么样子,但是他的那双眼睛,却潋滟如光,摄人心魄。”
“但这么美的眼睛与那张脸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盛麦冬思考了半天,回想那琴师的样貌,半天也没觉察出不一样来,心里低估,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哪又不和谐了,又转念一想,师兄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他连忙点头配合着说了句:“师兄的意思是,他易容了?”
盛非尘唇角掠过极浅的涟漪:“到底是什么样的易容术,能毫无破绽做到极致,连我都无法察觉分毫。”
盛麦冬:“……啊,有吗?”
“也罢。”盛非尘眼中露出寒芒,“他既然拒绝了与我们同行,任他是什么魑魅魍魉,只要不危及武林,倒也无事,否则……”话没有说尽。
---
风雪愈狂,天地间一片苍茫。
楚温酒独自走在官道上,骡子踏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神中带着一丝冷峻。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了。楚温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但很快又被新一场的大雪掩盖。
江湖,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而这场风雪,只是江湖故事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福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