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温酒的意识如同浮标一般,在黑暗中浮浮沉沉,许久才慢慢清明。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苍古山寒气逼人的石室,而是一间暖香萦绕的精致厢房。
屋内挂着金丝纱帐,铺着楠木大床,空气中弥漫着清雅贵重的木香,宿醉让他头痛不已。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迅速环顾四周,房间陈设极尽奢华却不显庸俗,雕花窗棂旁摆着一架紫檀木梳妆台,台上的银镜擦得锃亮。
走出门外,推开窗,便见一座精巧的水榭,整座屋子竟坐落在莲池中央。
此时不过早春,池中莲花却不知因何手段,已开出了十余朵,粉白相间的花瓣在清凉微风中轻轻摇曳,送来沁人心脾的荷香。
若不是抬头便能看见屋檐下用暗金绣线绣成的赤火焰图腾,这地方当真称得上是人间盛景。
赤火印图腾,他再熟悉不过。
这分明是幽冥教的标志,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光明教。
楚温酒的眼神瞬间冰冷,锐利如刀。
他强压下头的眩晕感与胸口的刺痛,扶着门边的雕花立柱站稳,身体依旧虚弱得发晃。
他走出水榭,目光扫过四周,才发现这莲池周边处处都有护卫。
或明或暗地守着,气息沉凝,不见半分懈怠。
楚温酒眉眼间闪过一丝寒厉: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难道是……春来客栈他心神震荡之时漏出的冰蚕丝?
可用冰蚕丝做暗器的杀手,不止他照夜!
他自觉出山不过几日,身份只是个游医,未曾得罪江湖中有权有势之人,怎会被光明教的人“请”到这里?
他仔细回想,自己与光明教唯一的交集,便只有那个一根筋的少年王初一。
“难道是王初一?”
他低声自语,“那少年竟有如此大的能量?”
他朝着莲池外的护卫喊了几句,问是谁将自己带来,可那些护卫却像木偶一般,始终站在原处,一言不发,气息沉凝,并不回应。
楚温酒很快意识到不对。
王初一性子直率,断不会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他忽然回忆起昨夜出了酒肆后撞上的那个一身黑衣的戴面具的人。
当时便觉得对方的气息有些熟悉。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无所获。
他抬头又喊:“你们主人是司徒孔吗?”
话音刚落,东南方位的暗处的护卫好似有细微异动,虽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却被楚温酒精准捕捉。
他瞬间明白过来,应该就是司徒孔。
三年前,皇甫千绝因他的垂丝毒身死,他被无相带回苍古山,当他昏迷的时候,怕正是这位前幽冥教的实权掌控人,收拢残部,建立了如今的光明教。
坐收渔翁之利的竟是他!
只是,当时,焚樽炉不是已然被幽冥教收入囊中了,怎么会又被武林盟朱长信取回了呢?
实在是奇怪。
压下心中疑虑,楚温酒有了主意。
楚温酒朝着司徒孔可能在的方向扬声喊道:
“司徒左使煞费苦心,将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废人请来做什么?莫不是觉得在下还有什么值得榨取的价值?”
他语气带着嘲讽,顿了顿又添了几分玩味,
“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把我囚禁在这,也没什么用,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若我能帮得上,必定鼎力相助。”
可那些人依旧毫无反应。
而在莲池旁的阁楼里,一道厚重的红木门无声推开,层层叠叠的锦帘后,站着一道挺拔如松的玄衣身影。
他静静矗立,宛如出鞘利剑,脸上覆盖的黑色面具隔绝了所有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水榭栏杆旁的楚温酒,眉眼渐渐染上暗色,指尖的青白更显,显然内心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楚温酒在水榭里喊了一个早上,除了小丫鬟准时送来膳食,几位医者来为他诊脉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
他的愤怒与嘲讽,全都如石沉大海。
阁楼内始终没有半点回应。
吃饱喝足后,他也不再纠结,起身想走出水榭看看,可还没走两步,就被面无表情的护卫拦住。
楚温酒冷着眼神扫过那护卫,对方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很快反应过来,看来这里的护卫得了命令,不强行阻拦自己,只是不让他离开莲池范围。
既如此,楚温酒便无所谓地在这精致的莲池小筑里漫步,走走停停。
这地方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处处彰显着主人非凡的财力与极致的审美,除了实在无聊,倒也没什么不适。
他本来下山只为去寻一个人,而今听到那人即将成婚的消息。
忽觉,不出现也好。
若是能在这风景秀丽的地方身死,倒也还不错。
他花了两天时间把小筑逛了个遍,身后跟着的“尾巴”从不干涉他的举动,唯独当他靠近那间紧闭的书房阁楼时,护卫才会寸步不让,拼命阻拦。
楚温酒看着紧闭的书房阁楼,直觉告诉他,这里必然藏着他想要的答案。
关于主人的身份,或许只有这书房能告诉他。
终于在第二天晚上,待四周没了声响,他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借着夜色掩护,闪身溜进了书房。
书房在阁楼二楼,陈设雅致,书卷满架,精致的红木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类珍玩,件件价值连城。
但楚温酒的目光却不在这些珍宝上,他四处摸索,果然触到一处机关,暗格打开,露出一间更为雅致的雅阁。
而他的目光,瞬间被悬挂在正对门墙壁上的一幅画牢牢吸引。
他心上猛地一震。
果然,这地方应该就是王初一所说的主人书房里的画像。
画中之人身着素白单衣,墨发披散,慵懒地倚在窗边,侧脸线条明朗清绝,容颜昳丽,眼神淡漠地望着窗外,好似在观览春光。
画中人眉眼间萦绕的疏离与倦怠,如此生动。
楚温酒只觉心惊。
这画像中的人……分明就是他自己!
这画工功力极为精湛,连他脖颈处那道被刀锋划伤的红线血丝痕迹,都清晰可见。
楚温酒瞬间明白过来:
画中的场景,正是当年他以“照夜”的身份,与盛非尘在醉仙楼相处时的模样。
那时他被盛非尘喂下情蛊,怒不可遏想要盛非尘性命,是盛非尘抱着他躲过那刺客的暗箭。
后来他思索再三,决定将计就计,和盛非尘做个交易……
那时候他追完刺客回来估计以为自己离开了,推开门的时候,愤怒得双眼都在冒火。
这个场景,没想到竟被人如此生动地画了下来。
而画像旁,题着一行凌厉狂放的墨字,只有四个字:长命百岁。
“能看到这个场景、知道我身份,还能画出这幅画的人,除了盛非尘,便只有当年的刺客。”
画像旁边,还有几幅背影图,每一张,都是他……
一股荒谬的怒火夹杂着冰冷的恶心感,瞬间冲上楚温酒的心头,他气得全身发抖。
盛非尘?他现在估计忙着迎娶美娇娘,这是不可能的。
“那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当年的刺客——司徒孔!”
“哈哈。”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刺骨的寒意,眉眼间都是抑制不住的杀意:
“原来如此,隐藏在背后给我挖坑的人,竟是前幽冥教左使,如今光明教的教主司徒孔!可你把这几幅画挂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怕是司徒孔对自己存了什么龌龊心思。
楚温酒不再多想,微微抬手,手腕冰蚕丝蛇一般地窜出。眨眼间便将那几幅画撕得粉碎。
他垂着眼,双眼胀红,满是杀气,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发现,直接飞身下楼,朝着暗处的护卫喊道:
“司徒左使,这番厚待我受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快些滚出来?”
“前夜掳我来此,竟然存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你手下可曾知晓?”
“司徒左使戴着面具难道是不敢见人吗?不敢见我,是心中自愧?若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身上,我拱手相让便是,首先,来见我!”
楚温酒愤怒朝护卫们喊道:“把你们教主叫来。我要立刻见他!”
他语气斩钉截铁,字字如刀,“立刻!马上把人找来!”
护卫们不为所动……
第三日清晨,楚温酒打翻了送来的精致餐食,满室戾气翻涌。
他两顿未食,直到夕阳西下时,那面具男终于出现了。
“是你带我回来的,你便是司徒左使,对吧?”
楚温酒站起身,脸上收敛了所有锋芒,向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眉眼中闪过杀意,唇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妖异的弧光。
“你把我的画都撕了。”
面具男开口,声音刻意压低,带着难言的沙哑,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对啊,画一张,我撕一张。”
楚温酒眼中杀意未减,又上前一步:
“撕了又如何?你画中是谁,你心里清楚!”
“你把我绑到这,究竟是想做什么?”
面具男别开眼,眼中有冰冷的怒意,却又藏着一丝快要冲破理智的深层痛楚。
“那画像,究竟是什么回事?”楚温酒冷笑了一声。
“该不会是,司徒教主,竞对画像中的人,一见钟情,情根暗许吧?所以才万金寻人?”
“你如何……得知寻人……?”
楚温酒抬手一推,挣脱开他的钳制,揉着发麻的手腕,心中更怒。
“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吧,画像中的人不是你能觊觎的,他……早已心有所属。”
“鼎鼎大名的光明教司徒左使,竟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伸出手,指尖的冰蚕丝泛着寒光,“还是说,你这面具之下,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冰蚕丝便如毒蛇般射向面具男的脸,可就在即将触及面具的刹那,却被一股无形的内力弹开。
冰蚕丝瞬间回卷,而面具男已伸手抓住了楚温酒的手腕,将他逼退半步。
“你不是想见我吗?说吧,什么事?”
面具男沉声道,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眸瞬间变得幽深如渊,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当年陷害我,让我滚入江湖纷争,是不是你挑起来的?焚樽炉是你偷的,然后嫁祸给血影楼,血影楼和武林盟两败俱伤,你幽冥教坐收渔利?先回答我!”
楚温酒丝毫不让,怒目而视:
“你既然布了这些局,一定是想将天元焚收入囊中吧,但是现在,听说焚樽炉被武林盟取回,你手上,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和我合作吗?想要最后一块天元珏吗?如果想要,所有的事,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
楚温酒笑了一声。
面具男摇了摇头,“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卷入……”
楚温酒心中一沉,这人内力精纯深厚,远超自己,硬拼定然讨不到好处。可他时间不多了,必须尽快脱身。
面具男却忽然换了话题,语气带着几分试探:
“听说你当年中了垂丝毒,如何活下来的?解了吗?”
楚温酒眉目一沉:“这与司徒左使无关吧?”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最后一块天元珏确实在我身上。但你想拿到它,需先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面具男迟疑片刻,问道。
楚温酒揉着发麻的手腕,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昆仑派和武林盟联姻,婚礼现场会当众展示焚樽炉和天元珏,这两样东西,我都要拿到。”
“焚樽炉打开后,里面的东西,我只要秘籍。”
他欠无相的人情,总要还的。
说完,不等面具男开口,他便转身走向门口:“司徒左使,拿到东西再来和我交易。”
接下来一日,面具男果然没有再来烦他。
直到第二日午后,楚温酒在莲池畔散步时,偶遇了正在笨拙修剪花枝的王初一。
少年看见他,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有些难言地低下头。
楚温酒没在意他的局促,走到王初一身边,状似随意地欣赏池中的莲花,声音压得极低:“王兄弟,好久不见。”
王初一朝他招了招手,眼里的兴奋藏不住:“我眼光真是毒,书房里画像,一见就知道是你。”他肯定地说:“我就说你肯定是带了面具!”
“先前我还跟手下弟兄们说,主人见到你肯定高兴,没想到消息刚送出去,主人就亲自去把你接来了,看来你真是主人在找的老朋友!”
楚温酒嘴角抽了抽,胃里有些翻腾。
老朋友算不上,新敌人倒是有可能。
他还想再问些关于“主人”的事,王初一却突然谨慎地闭了嘴,只说“主人不让提”。
楚温酒眼中眸光微动,随即笑道:“叫我楚大哥便好,我确实是你主人的老朋友。早就答应过你的,看你这般崇拜他,我便在你主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多给你派些好活,如何?”
王初一听到这话,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吗?你说话算话?”
“自然。”楚温酒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诱哄,
“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你帮我办了,我保准在你主人面前夸你。”
“楚大哥……”王初一有些别别扭扭,“我还是叫你楚先生吧,你……尽管开口!”
王初一很是上道,拍着胸脯应下。
楚温酒凑近,低声说:
“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替我给之前和你打架的昆仑派的……盛麦冬送封信。”
他看着王初一热忱的眼睛,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虚弱却真挚的笑容,“楚某改日必有重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都包在我身上,更何况,只是在你主人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
王初一:?
王初一为难地沉思了片刻。
说着,楚温酒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递给王初一。
他心里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利用这少年的赤诚也好,欺骗也罢,若能以此信为饵,搅乱这坛浑水,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也是好的。
更何况,若是能借盛麦冬的手,搅动武林盟与昆仑的关系,也算是报了当年之仇。
而且,他根本不怕王初一或司徒孔看清信里的内容。
王初一黝黑的脸上表情变了变,一个“小爷……”
正要脱口而出看到楚温酒的笑容还是止住了。
半晌,他好似下定决定一般,想着能得到主人的赏识,顿时热血上涌,接过信就拍着胸脯道:
“楚先生你放心!包在小爷身上,小爷一定亲手送到正道小崽子……额……盛……麦冬手里!”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可这封信,却在一个时辰后,出现在了另一人的案台上。
“他很高兴?”
幽暗的书房内,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压抑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黑衣男子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躬身汇报的王初一。
王初一挠了挠头,表情严肃,老实回答:
“看起来挺高兴的!他……额,楚……先生说要送信给盛麦冬时,还面带笑容,心情好像不错。他还说,要我亲手把信交给盛麦冬,顺便祝盛非尘和朱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砰!”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手边的红木案几便被一股无形的内力震碎,木屑飞溅。
王初一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主人,那、那信……”
面具男指尖发白,声音冰冷得像淬了霜:“送给他。”
他看着信上“最后一块天元珏在我身上,若想得到,需来寻我。游医了忘”的字迹,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
“送到盛麦冬手中便是。”
深夜,莲池小筑寂静无声。
一道玄衣身影如鬼魅般无声出现,落在楚温酒的床前。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像一层薄纱。
面具男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床上沉睡的人。
这人褪去了白日的锋利与疏离,此刻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能感受到他的脆弱。
楚温酒许是做了梦,眉头微蹙,呼吸微弱清浅。
面具男缓缓俯下身,玄衣下摆扫过床沿,带着一丝寒气。
他指尖微微颤抖,极其轻柔地触了触楚温酒微凉的脸颊,只觉得心尖都在发颤。
他知道这张平平无奇人皮面具下的人是谁,这三年来,他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这张脸。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他收拢幽冥教残部,建立起足以与武林盟匹敌的光明教,用尽所有力气寻找楚温酒。
找苍古山,找无相尊者,找所有可能藏着他的地方。
他甚至求遍漫天神佛。
如今,终于把人重新找回来了。
失而复得的狂喜快要将他淹没,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楚温酒额前的碎发,指尖划过他的眉眼,终究还是忍不住,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冰凉的唇轻轻贴上楚温酒光洁的额头,再到鼻尖,最后缓缓下移,带着近乎虔诚的占有欲,落在了他魂牵梦萦的唇上。
这是一个冰冷却绝望的吻,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压抑的占有欲。
他先是轻轻舔舐,小心翼翼,随后力道逐渐加重,仿佛要将这三年的思念与痛苦,都倾注在这个吻里。
直到楚温酒的眉峰皱得更紧,面具男才猛地抬头,像被烫到一般急促喘息,硬生生克制住翻涌的情绪。
他轻轻抚摸楚温酒的鼻梁,眉眼,又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随即伸出手,凝聚起一股柔和的内力,轻点在楚温酒的睡穴上。
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声音破碎沙哑:
“我不会再让你走了,就这样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做好一切。”
下一刻,玄色身影融入泼墨般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房中,只留下床榻上沉睡的楚温酒,以及空气中飘散的,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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