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的手不自觉抚上颈窝处,已经愈合的血口仿佛被回忆激发,寒毛直竖,痉挛着要流出汩汩红液。
他那时兴许是被吓傻了,伏在地面头晕脑花双目黑绿才想起自己是被人切了一剑,又羞于解释这一切的原因是内急迷路打酒嗝,只好装作颠三倒四的模样瞧准石桌的棱角,心一横脚步虚浮地撞了上去,顺势哇啦大叫引起众人注意,总算曲折地被宫人扛去太医院。
敷了药包了扎,就央着他爹连夜从京畿启程,虔诚地怀揣珍珠,肥马俊车端坐着,丰食玉露伺候着回府安生养歇。一路上都是心有戚戚,想道皇宫不愧是皇宫,卧虎藏龙,犄角旮旯都能钻出个高手吓他两悚。
如果当时不是许纤觑他一眼,他是绝不会将两者一同想去。
即使经过一年的是非烦恼,闻星仍记那情那景——剑是魄散魂消,甲是冷煞开道,人是阎王迢迢。
闻星腹诽,喊她阎王都算是他有礼数,阎王勾命都得先遣黑白无常前去捉拿,她倒好,人未至,剑先来,声没出,他的血已然开流。
她领路,闻星不敢靠近,又不敢离远,盯一会儿背影就要被银甲渗出的寒气凉得泪花溢溢,只能抬一阵头复又低下,远远看去,活像是被某种邪祟附了身,抽搐不止。
在又一次昂首时,他受到花香凌厉的拷打,不远处铺排着浓艳堆云红粉扶风的牡丹丛,这牡丹丛也不知是如何栽培,生长得竟比他还畅快,张牙舞爪,独带着皇室的肆意,朝月光比起了高。
只见她步履不停地走着石道钻进芳菲深处,软幽幽的香罗帐环抱她的盔甲,却又宛如被那不解风情的铁训斥,羞答答地退却,转而对他搅发,勾裳。
闻星生怕自己动作粗鲁将花波抚得荡悠,只好畏畏缩缩举起左右臂阻挡牡丹的戏弄,叫苦不迭,眯着眼追随着娇花中若影若现的银辉。
这窸窸窣窣的狼狈动静闹了几瞬,蓦地一道寒光窜出,闻星定睛一看,是她的剑鞘以围护之势横在左侧,将这牡丹屏的枝叶劝得节节后退。
他看着这把錾刻着雪花底纹的鞘被花瓣拥簇又无情抽离,仿佛从中闻到了一股血漉漉的冷香。
闻星咽了咽唾沫,懵懂地走完了那狭窄的□□。
那时许纤给他的印象就如她的剑鞘,裹着不沾半分红尘的凌逼,露了内里,便骇褪人皮,花落满地。
而方才接触到的许纤,倒像牡丹下立着的一盏盏为他照亮去路的宫廷御灯。多亏莹莹的柔光掩映在袅娜旖旎间,冲淡了剑鞘带来的凛冽,让他的五感回躯,花艳,土鲜,不再误入森罗殿。
也多亏许纤,在他提到皇帝降罪后及时移了申胭忧愁的情。闻星是最怕申胭不开腔的,唯恐自己嘴笨让她更愁一层楼,他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对许纤又浮现感激。
一想到此许纤便是彼许纤,闻星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颇有英杰殒落的惋叹,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消残人伦之事,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听申胭说她重疾才愈,又忆到饰雪也曾谈起两人常去保安堂找唐大夫问诊,闻星这被话本子熏陶的脑瓜立刻自发地为许纤编织了个房瘫瓦解的过去。
在他几乎要被莫名的幻想骗去泪,一记响雷这时惊叫,叫得他看到自己对着珍珠暗自神伤的身影。闻星扶着墙,拿起拐杖给了那只五花大绑的腿一闷棍,心道这神叨叨的毛病何时能改,他在这强赋哀伤做甚呢?
仿佛是想与刚刚呆楞的自己割席,闻星清清嗓子,一杵一杵地挪到屋外停在檐下,靠着木柱呆呆地听挂在一角的檐马被雨水拍得叮叮作响,手闲不住似的,又抓着拐杖戳地。
“笃。”
“笃。”
“笃。”
许纤被申胭拉着小退几步。
她们还有二里的路便能到家,可雨忽然下得招摇,飘到两人的衣衫下摆由浅至深湿润,每走一步还会溅起星星点点的泥印,瞧见一座六角亭,许纤便提议先去避一避,等势头小些了再走。
申胭举着伞抬首望向亭顶,或许是年久失修,不知何处生了腐隙,雨滴从隙中挤了进来,莽撞地滚在伞面上。
她看着油纸上映出的隆重登场又轻易消散的雨滴说:“我最讨厌这声音了,寻思谁在我头顶敲门呢,听得我浑身刺挠。”
许纤把怀中的木匣彩盒垒在中间的石桌上后,申胭仍仰头,油纸伞变成一顶硕大无比的扁帽背在她身后,雨珠嘀哩咕噜地统统涌向一侧滑下去,将申胭本就洇到小腿的裙摆又渍了几寸。
许纤手痒的劲儿上来了,提起申胭湿透的部分布料攥在手里用力一拧,带着些许黄泥灰土的水稀里哗啦流出亭外,随即捋捋被揪得皱巴巴的衣服,直起身子撸起袖子探臂进雨中,等颗粒感被冲刷后微微后倾,悄悄伸手,敲敲竹伞架,瓮声瓮气地问:“姑娘好,可问有人在家?”
申胭含笑旋她一眼,收了伞忽然道:“雨中亭,娇娥立,风卷云去,绰约影影......”
许纤想也不想,立刻接道:“俺道那六角檀梁,竟是金屋玉堂!则见一朵海棠羞杀,环佩叮响,肌如霜,腕飞香。俺这一根钝木书生,思不驭身,千种意,万般真。”
这是福楼说书人的叫座之一,也是许纤被申胭带去听的头个话本——“相思债”。
讲述的是一赶考书生进京途中为了避雨躲进六角亭中,与一名白蛇幻化而成的女子邂逅。大雨持续了一天一夜,书生与女子在亭里衣衫相接,暗生情愫。雨停后女子邀请书生去她家喝姜茶祛寒气,书生自然求之不得,但他心智不定,一进了温柔乡就忘乎所以,只想与女子日夜厮磨,女子知晓书生曾经的宏图伟志,心道可不能放手让他继续沉醉下去,于是在某次**巫山时,默念口诀,化成男人模样翻身做主,吓得书生连滚带爬惨叫不止,第二天便没了踪影。女子暗中尾随书生,见他虽口吐白沫面色蜡黄,但还是继续走上赶考的路程,即使有些伤心仍饱含欣慰。
书生顺利进京,有了友人接应,女子便忙碌于处理额外的事。原来在她尾随时不慎暴露妖气,被一和尚纠缠,这秃驴着实恼人,你追我赶你抓我藏你病我击你伤我打,这么斗了好几年女子心力交瘁,问和尚究竟要做甚,好几次明明可以将她捉拿,偏偏放了她走等下一次的不宣而战。
和尚沉默良久,才道:“你当真不懂我的心意么?”,女子大惊,什么心意?她被追得举步维艰的心意?法器在前神魂俱灭的心意?还是他镇妖得道的心意?女子落荒而逃,却在路上遇到了此时已位高权重的书生,书生面如菜色地命令侍卫将她缉压回府,女子精疲力尽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座金雕玉砌的牢笼中,书生在她的裆前掏啊掏,接着不可置信,又不信邪地再掏啊掏。见她醒来,双目含泪,大叫道:“你这冤家!”接着羞愤地脱光衣裳露出斩了子孙根的下/体,大义献身。
女子不明就里地与书生再续前缘,还没恩爱几天就看到等在府前的,已经还俗的和尚。原来是书生查清来龙去脉,主动寻那和尚彻谈整夜要求二人同时侍奉女子,最终在女子别扭的同意下,三人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看完这精彩的演绎后许纤瞠目结舌,被劈得外焦里嫩,也如那书生般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在次次的抓耳挠腮中,相思债的剧情、对话给她的灵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可以说是信手拈来随点随出,于是她与申胭之间的娱乐活动就莫名其妙衍生出“你出,我接”这一项。
虽说看了那么多遍,相思债的情节发展还是让她摸不着头脑,或许创作者的意图就仅仅是让听众在茶余饭后忽然想到然后冷不丁笑一下。不过这种关于记忆的默契挑战,许纤还是很喜欢的,这不就跟她之前上班时有同事哼一句歌词立马就有人哼下一句差不多嘛!
接的这一段是书生与女子的第一次相遇,在女子花容月貌云鬟雾纱的衬托下,这简陋到甚至有些残破的六角亭却让书生仿佛置身绣闺院宇,在香尘浓春中,书生嗅到了自己的心动。
许纤说完后,见申胭仍是笑脸盈盈地看她,没有向往常那般背诵下一段,瞧这意思是要继续接下去。那个笑容许纤已经品出其中的意味了,上一回见她这副神情后就与否否儿和小狗们相遇,这次说不定前方就有什么可大可小的新奇玩意儿在等着她。
许纤有些期待,又有些疑惑,背话本会有什么惊喜呢?
“俺恨这衣儿刨花,鞋儿刀剌,不比那王孙人家,不比那江湖枭侠,叫得西子看了笑话!若不是黄泥满地,阶基肃清,俺怎会步履焦急,努目呆睛。烦愁愁一步一叹息,惨凄凄一见一心惊,俺怨那六角亭台如銮舆,锁得凤鸾笼中栖。”
申胭微笑,眼神越来越亮,许纤想,她应该快揭开谜底了。
“她、她、她,窈窕神仙瞩,我、我、我,可怜柔肠束。恩赐一对乍识鸳鸯,不负一乡多情欢荡,俺情思绵绵,红光满面,却瞧见白蛇兀显,攀柱缠檐!天那,休亮毒牙,放过俺俩......嗯?”
不等提醒,许纤就停了下来,她直觉能从这一段找到答案,现在她们与主人公都在一座六角亭内了,难不成等会儿也有一个未来要净身的书生出现?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到申胭方才一直仰头看着什么,心道不会跟话本一样也有一条蛇盘踞在她们脑袋顶上吧。这难道就是申胭的“惊喜”?虽然她确实不怕蛇,但,不要啊。
绞尽脑汁啊绞尽脑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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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牡丹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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