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轻笑出声：“我好歹掌管丽景门多年，我的这些手下不至于一点脸面都不给。”
他尾音轻扬，本该是讨喜的调子，但偏偏是在这牢狱中，声音莫名透出湿冷来。
萧行雁握了握双手：“那也轮不到来御史……哦，不，如今该叫来詹事了。我不过是替朋友来与他父亲叙个旧，替人看看，怎么也轮不到来詹事来管教吧？”
来俊臣脸色阴沉下来，烛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那种阴森感便更强了。
他忽而轻笑一声：“那就看是我先败落，还是萧大人先死掉了……”
说着，他转过身去，微微侧头：“说起来，倒不是所有人都有那副硬骨头的……萧署令猜猜，他说了多少，后面又会说什么呢？”
萧行雁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几乎快没气的高盛旭。
她骤然意识到不对，转头看向来俊臣：“来俊臣！”
来俊臣笑着抬了抬手，慢步走了出去。
萧行雁神色变换些许。
待到来俊臣走后，她从怀里摸出个瓷瓶：“高盛旭，这是你儿子让我带你的三七粉，他可等着你出去。”
高盛旭呼吸一顿，随即急促起来。
片刻后，他声音沙哑：“多谢萧大人。”
萧行雁扯了扯嘴角：“你好好活着。”
她转身正欲离开，高盛旭再度开口：“萧大人，来俊臣要我画押了你与朝中几位大人和玉狸教勾结的证词……”
萧行雁动作一顿：“多谢。保重，你会出去的。”
高盛旭苦笑一声：“出不出去，都是我的报应。”
若非他当年因为母亲病痛，草草允诺萧家却没能践诺，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萧行雁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各有难处，只是世事难料，谁都不曾想到会发展到如今这副模样。
出了丽景门，空气总算干燥了些。
萧行雁深吸一口气，快步走上马车。
叶芜有些紧张，拉住她检查了一圈：“你怎么样，我看见来……他进去了。”
萧行雁摇摇头：“放了狠话。”
“罗织了罪名，但比我想象中慢一些，我们的折子应该先到了陛下手中。”
“不过……”萧行雁有些吞吐：“高盛旭的状态不好，必须快些出来，再来一波拷打，怕是人直接就去了。”
叶芜想起高成雪那副哭哭啼啼的模样，一时间也叹了口气：“造孽哦。”
萧行雁叹了口气：“好了，走了，咱们去找狄公。”
如今时间紧迫，她速度越快，高盛旭便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唏律律——”
马扬起四蹄，马车迅速掉头，朝着狄府驶去。
下了马车，萧行雁拿出昨夜准备好的帖子递了进去：“麻烦了。”
门仆诚惶诚恐接过：“不用谢不用谢！”
说着，他小跑着带着帖子进了门。
不多时，府中管事便出来了。
看到萧行雁，对方先是不卑不亢行了礼，才缓缓开口：“萧大人，阿郎还不曾回来。”
萧行雁点点头：“可否让我进去候着，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
管事有些犹豫，却听门内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请萧大人进来吧。”
萧行雁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眉眼柔和、身形丰腴的端庄温婉贵妇从内里缓缓走出来。
她还愣着，身旁的叶芜却是先反应过来了：“崔夫人。”
萧行雁恍然，也恭敬行了一礼：“崔夫人。”
崔氏温婉一笑：“萧大人。”
打完招呼，她又看向叶芜：“许久不见叶小郎君，风采更胜从前。”
叶芜恭敬道：“夫人也比之前红润许多。”
崔氏用帕子捂住嘴笑了笑：“两位请进吧。”
说着看向身边的管事：“郑伯，麻烦带路了。”
郑管事点点头：“二位请随我来。”
说着，便领着二人去了前厅。
纷纷落座后，萧行雁戳了戳叶芜，状似不经意问道：“你与崔夫人何时相识的？”
叶芜也压低声音：“那次你被困丽景门，我来传消息，与崔夫人见过一面。”
萧行雁了然。
她微微坐正，看向崔夫人。
崔夫人也没错过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又拿起帕子捂住嘴笑了笑。
“不知萧大人前来有何要事？”
萧行雁犹豫片刻：“我……”
这件事情目前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看着这一屋子的人，萧行雁捏了捏袖袋里的信封：“夫人，我可以等狄公回来后再言明吗？”
崔夫人笑笑，轻抿口茶：“萧大人刚刚都为了叶小郎君醋了一口，便没想过我也会醋吗？”
萧行雁一愣：“抱歉，我绝非此意！”
崔夫人笑笑：“我自然看得出萧大人的意思。更何况我与外子相识数载，已育有三子。”
她双眼含笑：“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到底有何要事，能让作为生资署署令的萧大人找上来。”
她虽笑着，可萧行雁也感受到了其中的探究。
她朝崔夫人行礼道：“抱歉，夫人，此事我无法多说，但夫人不必担忧，我……”
崔夫人弯着眉眼：“我确实担忧，不只忧虑外子，更忧虑萧大人。”
“萧大人这一路来怕是从未隐藏行踪，若是传出去，怕是会落得个巴结的名声。”
“外子怕也是会有徇私之嫌。”
她语气柔和，和话里的意思却严厉得很。
“萧大人，总要考虑考虑。”
萧行雁不知如何回答，却见叶芜上前一步，朝着崔夫人行礼道：“崔夫人不必担心。若非此事事态紧急，雁娘也不会如此谨慎。”
“毕竟事关社稷，雁娘也是不得已为之。”
崔夫人瞥了叶芜一眼：“叶小郎君，我不曾问你话。”
叶芜也不受挫，只是笑了笑：“学生受教了。”
崔夫人轻哼一声：“油嘴滑舌。”
萧行雁看向崔夫人：“听闻夫人乃是出自清河崔氏？”
崔夫人看向萧行雁：“不错。”
萧行雁笑笑：“听闻崔氏乃为西周开国功臣姜尚的后裔，又以儒学传家，家风好学。”
崔夫人一笑：“确实如此不错。听萧大人的意思，像是读过史书的。”
萧行雁谦逊一笑：“读过一些，潦草知道一些。”
崔夫人却对萧行雁有些侧目了：“倒是谦逊。”
正要说什么，管事便小跑进屋。
“大人回来了！”
说话间，狄仁杰快步走了进来。
看到萧行雁先是匆匆行了一礼：“萧署令。”
随后，他看向崔夫人：“让人都先出去，关上门来说。”
他神色严肃，让崔夫人终于察觉到什么。
她双眸微微一垂：“郑伯，带着大家先出去。”
“喏。”
郑伯打了个手势，房间里的人都“哗啦啦”全涌出了房间。
崔夫人神色严肃：“怎么回事？”
狄仁杰：“其中一个证人不见了。”
“狄公，”萧行雁行礼道：“不知狄公说的是否是高盛旭？”
狄仁杰：“你怎么知道？”
萧行雁神色也严肃起来：“实不相瞒，下官正是为此而来。”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一早准备好的信封，递到狄仁杰手中：“这便是我这两日所见所闻。”
狄仁杰拆开信封，越看脸色越黑：“狗贼！”
萧行雁：“如今高盛旭受困于丽景门，我今日去看了他，他……快坚持不住了。”
“丽景门”三个字一出，狄仁杰和崔夫人皆是变了脸色。
尤其是狄仁杰，他也曾在其中受了酷刑，自然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一些。
“等我去禀明圣人！”
萧行雁连忙拉下人：“狄公，高盛旭乃是重要证人，今日我去见他，他与我说了在玉狸教中的一些事，私以为或许可以先从丽景门救下他。”
狄仁杰了然：“今日你来便是为了那高盛旭的性命吧？”
萧行雁也不避讳：“他虽在玉狸教，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而且丽景门已经严刑逼供，伪造好了一份口供。”
“据说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全都在那份伪造的供词上，与玉狸教有了勾结。”
狄仁杰一时咬牙切齿：“这些奸佞之流！果真是沆瀣一气！”
崔夫人回过神来：“既如此，先将人抢回来才是要事。”
狄仁杰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好，今日劳烦萧署令了。”
萧行雁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也是为了自救。”
狄仁杰轻笑一声：“朝中被来俊臣威胁的人不止你一人，却也多的是人选择投靠来俊臣。真敢与他对上的又有几个？”
说罢，他行了个拜别礼：“如此，我便先离开了。”
说着，他又大步匆匆出了门。
门又开了，门外的人“哗啦啦”又涌了进来。
萧行雁看见有几个似乎有些好奇，斜着眼角看着她。
她轻咳一声：“崔夫人，那我便先行离开了。”
崔夫人看向萧行雁，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萧大人高义，我送萧大人一程。”
斜着眼角的人更多了。
萧行雁有些不自在，赧然一笑：“不必劳烦崔夫人，今日也多谢崔夫人招待。在下告辞。”
见萧行雁如此，崔夫人吩咐道：“郑管事，带路，带两位客人离开。”
“喏。”
萧行雁和叶芜便离开了。
待到二人身影没入草木，崔夫人脸色沉了下来：“鹿鸣，把三郎叫来！”
“喏。”
她闭上双眼，想起狄景晖嘴里那些不着四六的污蔑，尤觉得气不顺：“蒹葭，把家里的戒尺拿来。”
“喏。”
.
崔夫人如何教育孩子，萧行雁就不知道了。
马车离开狄府之后，马车便迅速回了崖津海夷肆。
萧行雁早约了薛崇锦在这里碰头。
她快步走进雅间，脱下披风递到叶芜手中：“怎么样？”
薛崇锦点点头：“你放心，我听说已经送到案头了。”
“不过这样一来，你怕是免不了有个勾结宗亲的罪名了。”
萧行雁笑笑：“总归不能让来俊臣再祸乱朝纲。”
薛崇锦突然神神秘秘的：“不过我听说外祖母今早召了薛怀义，你说难道他要复宠了？”
萧行雁动作一顿。
薛怀义如今已经渐渐失宠了，如今的陛下可从不是会吃回头草的人，复宠的话不太可能。
萧行雁心神一动：“来俊臣是怎么搭上玉狸教的？”
一个需要靠皇权才能摇摆起来的奸佞，好端端怎么会想到和逆贼一样的邪教合伙？
萧行雁莫名想到那日在她家墙头留下的那块盘金锦。
薛崇锦曾经说过，这样的料子，白马寺的僧人也有。
一个荒谬的猜测突然从心底浮升起来。
她语气一转：“来俊臣和薛怀义关系怎么样？”
薛崇锦：“嗯？”
“还行吧，一开始关系不错，后来两个人权势都大了，似乎就慢慢远了。”
萧行雁眯了眯双眼：“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是有交情的。”
薛崇锦意识到什么：“你觉得是薛怀义？不可能！”
萧行雁：“嗯？”
薛崇锦笑起来：“他在白马寺好好的，怎么会无端和邪教联络呢？”
萧行雁：“人的野心是会膨胀的，欲壑难平之时，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昏头做什么其他的事。”
而且据她所知，这个时间段，大约是薛怀义渐渐失宠的时候，若是为了权势昏头，做出些什么来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按照历史进程，再过几年，薛怀义就要因为失宠火烧明堂了。
薛崇锦还是不信，但萧行雁总不好说历史上薛怀义甚至烧了明堂。
萧行雁叹了一口气：“新安，你还记得之前我被禁足，你来看我时说到的盘金锦吧。”
薛崇锦似有所感：“什么？”
萧行雁叹了口气：“玉狸教曾经威胁过我，在我家放了猫尸。也是那日，我家墙头莫名出现了一块盘金锦。”
薛崇锦脸色严肃起来：“此言当真？”
萧行雁点点头：“第二日我们去报了官，此事也没能解决，只说我得罪了人。那块盘金锦也没能再拿回来。”
薛崇锦脸色有些不好。
能够拿到盘金锦的人大多非富即贵，不是皇帝近臣就是那群正得宠的和尚。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对武曌来说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薛崇锦猛得站起来：“等我回去与我阿娘……”
萧行雁连忙拉住：“新安，太着急，恐怕会打草惊蛇。”
薛崇锦抽出袖子：“那难道就这样看着？雁娘，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萧行雁叹了口气：“我报过官的……”
薛崇锦：“谁说报官了？那群人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很！你起码与我说，我与母亲说，母亲再报与外祖母，此事不就解决了？”
萧行雁愣了愣：“啊？”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还没有告家长这个选项。
她也一个人处理惯了。
薛崇锦看她呆呆愣愣的，不多时，也反应过来。
“蠢不蠢！”她戳着萧行雁的脸：“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与我们说呀！那什么玉狸教……”
“如今在民间蝇营狗苟，却不敢闹到明面上来，由此可见，他们怕的很！”
薛崇锦回过身来：“这样，雁娘你把你知道的写下来，今日我再递个折子上去，与外祖母撒个娇，这事就不算隐瞒不报。”
萧行雁：“啊？”
薛崇锦也有些猜到萧行雁是心理了，她恨铁不成钢戳着萧行雁的额头：“蠢不蠢？蠢不蠢？你真不知道你现在在外祖母眼中，是多么好个宝贝疙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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