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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三三章 相思勿复两不欠

夜里,章怀春睡下没多久,金琇莹便听见了隔壁那孩子的哭声。她瞅一眼睡得还算安稳的章怀春,便对青楸道:“你好好守着怀儿,我去看看那孩子。”

她没料到会在隔壁屋里见到明桥。自那“老娘婆”自戕后,这郎君便往小方盘城去了,她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过他的面。

眼下,他仍是顶着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面对大哭不止的婴孩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是你将他惹哭了?”金琇莹从屋内侍御怀中接抱过孩子,目光不善地盯着明桥。

“我只是想过来瞧瞧他,还未碰他,他便哭了。”明桥无处说理,见那孩子到了金琇莹怀中竟就不哭了,心底愈发郁闷,“他为何见了我便哭?”

金琇莹认真端详着他这张脸,忍不住笑道:“你这张脸,又丑又凶,灯下看,活似那夜叉,他定是被你吓哭了。”看这郎君一双眼似黏在了她怀中的婴孩身上,又道,“将你这对眼珠子收回去吧!又不是你的孩子!”

明桥嘿然不语。见这小人儿已在金琇莹怀中睡了过去,便想抬手摸摸他的脸。

然,他抬起的手还未触到那张脸,便被金琇莹用眼神制止了:“他心血虚,易受惊,莫要再吓着了他。”

明桥只得作罢,却是问了一句:“大春姊姊可还好?”

金琇莹只是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继而将怀中已睡过去的孩子放入了襁褓里。不想,这孩子离了她的怀抱,眉一皱,嘴一瘪,竟再次哭了起来。

那侍御见状,忙道:“金女娘将孩子交给我吧。这孩子黏人,喜欢被人抱着。”

闻言,金琇莹神色黯然,摸着这孩子的脸低低感慨着:“可怜孩子,这般黏人,你阿母却见也不愿见你,你那个阿父……也不知有了新人后,会不会好好待你。”她将孩子交给侍御,又看向了明桥,“你随我出来,我同你商量些事。”

明桥遂跟着她去了长廊。

长廊里灯火朦胧,金琇莹就于灯下站定,压低声音问:“老娘婆母女是否无恙?”

明桥道:“那太平教的女冠只将她母女二人关在了地下,并未害她们性命,但她们却不曾听闻过太平教。不过,我们在她家中搜出了一尊神像,阿姊说那是照着斗姆教紫光夫人的模样雕刻的元君神像。”

“斗姆教?”金琇莹不禁又想起了因斗姆教而覆灭的曹家,如今再次听到这消失匿迹了多年的邪教,只觉心惊肉跳,“太平教莫非与斗姆教有关?”

明桥并未否认她的猜测:“我们还搜出了那女冠与乌孙国师往来传递的书信。从那些书信里不难看出,那二人皆曾是斗姆教中人,后又入了太平教,却又不知何缘故与那教中人闹掰了,之后他二人便隐姓埋名来了小方盘城。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那方士因一番机缘得了素光的青眼,也便成了如今的乌孙国师。”

“就是你乌孙那骗子国师想要害怀儿性命?”金琇莹气得眉心几乎拧成了一团,却又一脸苦恼地道,“我只是走商的,只会做生意,不懂这些阴谋诡计和你们这些人弯弯绕绕的心思,我只想怀儿好好的,不必委屈自己去和亲。明桥,我的银钱皆投在了你身上,你实话告诉我,你有几成胜算能夺回你乌孙的王位?”

明桥垂眸道:“阿姊已将素光勾结匈奴谋害和亲公主的罪状呈给了敦煌太守和我大舅父,待他们向你们的天家上表,你们的朝廷若是肯出兵讨伐素光,我便多了一重倚仗,那时再与当年假意归顺于素光的部将里应外合,我的胜算便有八成。”

“朝廷若是不出兵呢?”

“若是不出兵……”明桥抬目望向长廊外的屋舍,敛眉低叹,“那我便连一半的胜算也没有了。”又回看向金琇莹,唇角微牵,“不过,甭管是成是败,我承诺过你的事总不会食言的。到那时,便需用到下下策了。”

金琇莹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口中的“下下策”,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他便会丢命。不到万不得已,她实不想他去冒那样大的险。若是他因此遭了难,怀儿日后知晓了真相,怕是会余生难安。

这一瞬,金琇莹内心竟开始动摇,想问他是否还有旁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怀儿……”她道,“如今已无生志,我担心朝廷的消息还未送来,她便又想要寻短见。”

廊间夜风拂面,吹了她一脸尘沙,她被呛得直咳嗽。

她举袖掩面,愁眉苦脸道:“她遭遇那些事时,我并不在她身边,实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又没有咏儿那样会哄人。咏儿若是在便好了!”忽想起了什么,神色慌乱地道,“咏儿妹妹的处境,你没告诉怀儿吧?”

明桥自她说起章怀春没有了求生意志便有些心不在焉的,听她问起章咏春,他匆匆答了句:“我那时怕惹动了大春姊姊的胎气,并不敢将二春姊姊的事告诉她。”话犹未了,他已迈出了长廊,径直向那间灯火昏昏的屋舍行了过去。

见状,金琇莹忙追了上去:“怀儿重礼数,你这个时候去探望她,怕是不妥,恐还会吵醒她,惹她不喜。”

“我不吵她。”明桥道,“我就在窗外瞧一瞧她。”

金琇莹笑道:“那屋里架了屏风,你在窗外是瞧不见她的。”

明桥心头一点火苗倏地被浇灭,脚下步子忽地顿住了,郁郁不乐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大春姊姊入住这悬泉置已有半月光景,明明近在咫尺,他至今却只见过她一回。

他不由想起了她招了那郑郎君为婿的年月里,她与他虽也只隔了几道院墙,他再想见她的面,却也似如今这般难如登天。

而他,始终无法忘记心思被她窥破后,她避自己如蛇蝎的态度。那段时日,她看他的目光里全是戒备疏离,甚至是冷淡厌恶。

那样的目光,如针刺蚁噬,已然成了他在乌孙的噩梦。

他恨她的冷淡无情,却又贪恋曾从她那儿得来的零星半点温柔仁慈。

而他,终究做不到恨她。

他只怕,她会再次窥破自己的心思,再次用那样的目光看他。

“那日的花……”明桥敛心收神,目光痴痴地望着那扇映照着烛火的窗子,轻声问着身边人,“大春姊姊喜欢么?”

金琇莹点头:“应是喜欢的。若不喜欢,她当日便会让人将那些花撤掉。”

明桥紧蹙的眉头倏地舒展开来,笑道:“那我明日便再去采些花回来!不过——”他忽压低了声音,央求道,“你莫说是我为她采的,只说是厨院的银珠采的。”

“为何?”金琇莹不知他为何要藏藏掖掖的,狐疑扫视着他,“你的心思,咏儿都告诉我了,怀儿也是知道的,你藏着掖着做什么?”

然而,不过片刻,她便又变了脸色:“我竟忘了你如今是那匈奴公主的夫婿!你还是将你这心思藏着吧!你这三心二意的郎君,不配肖想怀儿!我的怀儿,只有那待她一心一意的郎君,才配她记在心上!那花儿,你还是让厨院的那小女娘去采吧!”

明桥被她突然转变的态度弄懵了,想要解释,她却已对他下了逐客令:“夜深了,你再留下去便不像话了!这几日,你与你阿姊皆辛苦了,她还未从小方盘城回来,你等她回来后再往这里来吧!”

***

月子里,章怀春每日里都是浑浑噩噩的。

四廊院的防守愈发严密了,明铃也好几日不见踪影,厨院里的银珠倒是每日都会给她送些花儿来,金琇莹与青楸更是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她知道,这些人皆怕她死了。

这些善意与爱,于她而言,是枷锁,是牢笼,她只想冲破。

夜里,她再次从噩梦里惊醒时,见守着她的是青楸,便挣扎着从床上坐起了身。

青楸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关切问:“女公子可是要起夜?”

章怀春摇头,吩咐了一句:“将我带来的那只信匣送过来。”

青楸担心她会睹物伤情,不利休养,想要劝劝,触到她冷冽如冰的目光,只能为她取来了那只信匣。

“剪子,火盆。”章怀春接过信匣,又面无表情吩咐了一句。

剪子与火盆皆是危险之物,青楸不敢让她接触这些能伤及性命的物件,疑声问:“女公子要这剪子与火盆做何用?”

章怀春似有些不耐,冷冷道:“你取来便是。”

青楸只觉这女公子的性子变得愈发冷淡、不近人情了,听她不辨喜怒的声音,心下惴惴,只得依她吩咐,将剪子与火盆送了过来。

所幸章怀春并非是要寻短见,只是用剪子剪断了那一卷卷竹简和一张张书帛,又将这些残书断简缓缓投入了火盆内。火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有泪自她眼中滑落,最后皆无声无息地滴落进了那冒着滋滋热气的火盆里,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青楸忽觉心口堵得慌:“女公子……可是放下了?”

章怀春掀起眼帘扫了她一眼,应了声:“是结束了。”

青楸不知她这句“结束了”是何意,却又不忍心再多问。

章怀春也无心同她解释,只是呆呆怔怔看着盆中跳跃不止的火苗。盆中火舌舔上布帛信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这声音仿若她的心碎裂的声音,这把火已将其烧得面目全非。

外大父说“生时爱其生,死时顺其死”,告诫她要敬畏生命。然而,她终究还是辜负了外大父的教导,一颗心被生死所困,医道尽毁,难以自医。

结束,是她唯一的出路。

***

**书烧简后,青楸便发现章怀春不再是那副郁郁寡欢、暮气沉沉的样子了,也终于愿见一见她的孩子,甚至会亲自喂孩子乳水。

金琇莹见她终是振作了起来,始终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然而,她仍不敢疏忽大意,依旧盯她盯得紧。

章怀春无奈,劝她:“我有未竟的事和未了的愿,对这人世还有留恋,你不必日夜盯着我。”

“我也不是盯着你,只是想陪着你。”金琇莹听她言语失了往日里的亲和,听着却又不似厌恶,已然猜不着她的心思了,惴惴道,“怀儿,你是不是嫌我聒噪,厌烦了我?”

“莫要胡思乱想,”章怀春微微牵动嘴角,安抚道,“我只是想你夜里能睡个安稳觉。”

“你真的没有厌烦我么?”金琇莹紧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看到她心里去,“怀儿,你眼里没有光了,我倒希望你能哭一哭。”

话音一落,她的眼中倒先盈满了泪水,无声落泪的模样,凄楚可怜。

然而,章怀春心底却莫名多了一丝烦躁,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莫要再哭了,我有些事要向你请教。”

金琇莹一听她又是那样生冷的语气,愈发觉得眼前的好友陌生得让她胆寒。

她尚在怔愣惊疑中,便听她问了句:“你与明桥做了什么交易?”

与明桥的交易,金琇莹本也没打算瞒着她,眼下见她郑重其事地打问此事,她反倒为她能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而高兴,遂坦言相告:“也不算是交易,不过是尽我所能资助了他一些银钱,让他能有银钱招兵买马,去夺那乌孙昆莫之位。”

章怀春皱眉,不赞同道:“他不该将你也卷进来。”

“并非是他将我卷进来的,是我主动找上他的!”金琇莹听出了她话里的关心,心口骤暖,“怀儿,我们都不愿你嫁给素光那个酒色之徒!那人不但荒淫无度,听闻在房事上尤以折磨人为乐,实乃禽兽!你若真嫁给了他,怕是没两年便会被他折磨得没了命!”

章怀春迟迟不语。

明桥上回见她,只一再叮嘱她莫出玉门关,不曾向她透露过他背后的倚仗,他向她“和盘托出”的并非全部。

而金琇莹,也并未将与明桥的交易向她全盘托出。

这两人既有心瞒着她,她也便问不出什么来了。

沉思间,金琇莹的身子陡然凑了过来,看着她眉开眼笑地道:“怀儿,和亲一事并非已无转圜之地。上回那个欲害你性命的‘老娘婆’实则是乌孙派来害你的,有了这样确凿的证据,朝廷想也不会再让你和亲乌孙。明大将军和敦煌太守已将此事拟成奏疏送往雒阳了,你休养的时日里,便安心等朝廷的好消息吧。”

章怀春听了只是漠然一笑,却是什么也没说。

雒阳不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而她有自己的打算。

***

当天,章怀春又让青楸将那姓苏的寺人请来了四廊院。

对这个奉天命而来的寺人,她并不想为难,开门见山道:“孩子,我愿让出,但我要他的父亲亲自来接他回去。”话毕,她示意青楸将一只鲤鱼函送到这寺人手中,“这信函里头有两封密信,一封是要呈请天家过目的,一封是要给天家舅父的,还请苏内官带着你的人先回一趟雒阳,替我做一回信使。”

这寺人顿觉手中的这只鲤鱼函是个烫手山芋,惶惶不安地道:“公主这……这是在为难奴婢……奴婢若是不能将公主的小公子带回去,天家定要治奴婢一个办事不力的罪。”他大着胆子抬目直视章怀春的面,哀求道,“公主既愿让出小公子,那便让奴婢将小公子带回雒阳吧!”

章怀春皱眉,隐有不耐地道:“苏内官若不想孩子夭折在途中,最后落得个苛责虐杀天家舅父幼子的罪名,便最好还是依我所言行事。萧太尉还在使团里,那孩子我纵使想留也留不住,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出尔反尔。”

她见这寺人仍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耐着性子道:“你不用担心天家会治你的罪,天家看了信会体谅你的。”又好心向他提议,“苏内官若仍有顾虑,那便去向天家的舅父求求情,他定会为你向天家陈情。”

听言,寺人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鲤鱼函紧紧抱进了怀里,先前还觉烫手的密信,已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因章怀春为他指了一条明路,他满是感激地道:“奴婢信公主,这便启程回雒阳!”言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章怀春生子毕竟耗损了元气,又在月子里,只是坐着说了这一会子话,便觉身心俱疲。

回里头的炕床上短暂休憩了一盏茶的时间,她便吩咐青楸:“让琇莹姊姊将孩子抱过来吧。”

青楸应下后,她又唤住了她:“去那存放御赐器物与我书册的屋里,将那存放小儿玩物与衣鞋的两只木箱子寻出来,一径让人抬到这屋里来。”

青楸知晓她口中的那两只木箱子,里头除了宫里的太皇太后与天家恩赐的小儿玩物,泰半是府中的女君与三女公子为孩子准备的四季衣鞋。因女君与三女公子那时尚不知大女公子腹中的孩子是女娘还是郎君,备下的衣鞋,男儿女儿皆甚齐全。

木箱子抬进屋里时,金琇莹已将孩子抱了过来,那孩子此时正被章怀春抱在了怀中。

“女公子,箱子都抬进来了,里头的东西也已点过一遍了,并未损耗。”青楸道,“女公子可还要再点一遍?”

“不必再点了。”章怀春摇头,只吩咐了一句,“你只将里头的一枚玉司南寻出来,那是阿母为她的外孙准备的厌胜佩饰。”

青楸因才点过木箱里的物件,很快便将那盛放着玉司南的锦盒寻了出来。盒中的玉司南乃和田白玉制成的,形同“工”字,高不过一寸,玉质温润清透,顶端雕一小勺,下端琢一圆盘;人佩戴其身,能定南北、正方向、测吉凶、辟邪祟、护身心。

章怀春将这枚用赤绳与白珠穿起来的玉司南小心翼翼套进怀中孩子脖颈,看他似很喜欢这新鲜的东西,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愿你无病无灾、平安康健地长大,事事顺心遂意。”说着便将人送到了金琇莹怀中,“在他阿父来接他前,便辛苦你多照料他了。此番恩情,我今生怕是报答不了,只求来生能……”

“呸!呸!呸!”金琇莹忙出声打断了她这番很不吉利的话,“今生债今生偿,今生恩也要今生还!怀儿,你若真想还我这份恩情,那便好好活着来还恩!不然,我便要磋磨这孩子了!”

章怀春默然无语。

金琇莹也知让她彻底振作起来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再多谈此事,却是掀起了怀中孩子的衣角,露出了孩子右腰下的一片肌肤,欢喜笑言:“怀儿,你怕是还没好好看看你的小公子——你瞧,他右腰下有我拳头这般大的一块青色胎记!麟趾也有胎记,但在右边屁股上,也没他这般大!”

章怀春确是今日方知这孩子右腰上有胎记。

她还记得,他阿父右腰下也有这样的青色胎记。看着这样的一块胎记,她忽觉心口如有火在烧,竟灼得她的心口阵阵发痛,跳如珠玉坠地,乱而无序。

原来,这颗心在想起他时,还是会痛。

她恍似又陷入了混乱无序的梦境里,耳边有多人在谩骂她、指责她,咒她去死。

“呜哇——”

“怀儿!”

孩子的啼哭声与金琇莹的声音似天光刺破了迷雾,将她从那混乱又噪杂的梦境里拉了回来。

金琇莹见她神色已清明,心有余悸地道:“怀儿,你想是累了,还是再歇歇吧。”

章怀春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满脸通红的孩子,思及方才清醒过来在他腰间瞥见的那抹红印,眼中似被浓墨浸透了一般,深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那些谩骂她、咒她去死的声音,果真没说错。

她确实该死。

她搓了搓发热的指尖,将目光从孩子脸上收了回来,缓缓阖上了眼。

“将孩子抱走,日后也不必抱到我跟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金琇莹只得将还在抽泣的孩子送到了青楸怀中,小声道:“抱他回隔壁屋吧。”

她再回到炕床边时,便见章怀春已将身子整个儿缩进了被褥里,里头隐隐有隐忍压抑的抽泣声传出。

“怀儿,”金琇莹扯了扯被她紧紧拽住的被褥,柔声劝道,“蒙在里头难受,你出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好么?”

“琇莹姊姊,”章怀春的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从被褥里发出的声音也是含糊不清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金琇莹唯恐她因方才的无意之举自责,甚而自我厌弃,怎放心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你要静一静,我依你,但你能允我留下来么?”她软软央求道,“你放心,我不会再说话了!”

章怀春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金琇莹也便当她的沉默是允许自己留下来了,心想她的怀儿果真是个心软的菩萨,舍不得伤她的心。

她只愿,雒阳能有好消息传来,她的怀儿也能早日振作起来。

***

闵氏离世后,永嘉帝本想命人在邙山上择一块地来安葬闵氏,因郑纯坚持要送闵氏回柴桑安葬,他无可奈何,也只得派人送闵氏棺柩回了柴桑。而他,则以后辈身份坚持为闵氏服丧了三月。

服丧期间,他屡次召王博入宫,命其拟定一道“禁佛令”,严令禁止汉人出家为僧。王博知晓永嘉帝颁布这道禁令,是要将他那舅父的出家之路堵死。

“禁佛令”颁下去没多久,便有一道从敦煌发来的奏表递到了永嘉帝手中。

这道表文乃敦煌太守与驻守边关的荆国公明大将军联名上奏的。表中揭露了乌孙勾结匈奴欲谋害和亲公主的阴谋,恳请朝廷终止和亲,出兵伐罪。

永嘉帝毕竟年幼,这等关系到汉乌两国关系的大事,他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听朝臣在他面前唇枪舌战。

有人认为乌孙如此背信弃义,是藐视大汉神威,不曾将大汉放在眼里,当接回和亲使团,出兵讨伐乌孙。

有人则认为边关不过才安宁了两年,边关民兵皆疲敝,若是出兵乌孙,匈奴定会乘机南下。因此,这时候终止和亲、讨伐乌孙,并非良策。乌孙当初既送来了他们的太子,想也是真心要与我大汉世代交好,不若还是将绥宁公主送去乌孙。乌孙若仍是一意孤行,与匈奴沆瀣一气,我们再派兵问罪也不迟。

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永嘉帝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私心里,他自是希望绥宁公主能顺利和亲乌孙。但那乌孙昆莫既已有意要害和亲公主,他若是仍坚持将绥宁公主送去和亲,不是将人送入了虎口么?

他本对他那位曾经的舅母怀有诸多歉疚之情,又怎忍心看她去送死?如此,舅父定要怨他,槐序阿姊也会恨他。

就在他为此事愁得日夜难安之际,被他派出去的苏让一行人却回来了。

看了章怀春托苏让送回来的那封密信,他始终委决不下的事,也有了定夺。既是她自己坚持要和亲乌孙,他也不必再为此事内疚了。至于她信里说的孩子身弱不宜长途奔波,要让孩子父亲亲自去接的请求,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着鲤鱼函里绥宁公主留给舅父的那卷书信,他虽想知道里头的内容,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那股蠢蠢欲动的窥探之欲,将其送回到了苏让手中,命他:“既是绥宁公主托你给舅父送的信,你歇过一宿,明日便启程往柴桑去吧,也将绥宁公主的意思告知他。他若是肯依从,你再将人接来雒阳。”

苏让见永嘉帝看了信果真没问罪自己,悬了一路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正欲告退,永嘉帝忽又出声警告:“见了舅父,机灵些,莫说不该说的话。”

苏让只觉这又是件苦差事,垂首低声应了声:“诺。”

***

以闵氏生前的身份,死后不能入郑家祖坟,郑纯也只能将她葬在了舅父关骢的坟墓附近;他则在坟墓周围搭了两间草屋来供他与郑甲,以及两名羽林卫居住。

昨夜里,山里刮了一夜的风,寒气也随之降了下来。

天至微明,郑纯因断足处的伤口又痒又疼,便再也无法安睡。推窗一望,朦胧天光下,屋前地面上已铺了一层薄薄的银霜。

因再也睡不着,他穿戴洗漱后,便拄着手杖独自一人往墓地去了。

洒扫祭拜了母亲与舅父,他又独自一人在墓碑前坐了许久,直至红日跳出山峦,彻底驱散了黑暗,他才准备要回草屋了。

行至半途,郑甲却一脸急色地朝他疾步而来。

“阿叔,宫里来人了!”

自在庐山庐墓居丧后,永嘉帝隔三岔五便会派人前来。因此,听了郑甲急匆匆带来的消息,郑纯并未多想,神色平平地问了句:“这回派人来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郑甲欲上前扶过他的胳膊,却被他拒绝了,她也没再坚持,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道,“那人只说他是前不久从敦煌回来的,带来了叔母的书信。”

“你说什么?”郑纯凝成冰的心湖底下似有游鱼破冰而出,心跳加速的感觉却又让他感到极其陌生茫然,“你叔母?你哪个叔母?”

郑甲眸光倏地一黯,强忍着悲痛道:“阿叔,我只有一个叔母啊!”

寒冰碎裂,游鱼争先恐后钻出湖面,搅乱了湖底暗流。

郑纯只觉胸腔内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脚下的路好似变成了翻涌起伏的海浪,几乎要将他掀翻、吞没。

那个后悔与他相识、绝袂而去的绝情人,为何还要给他送来书信,企图破坏他平静无波的生活?

而他,心底偏还生了丝隐秘的欢喜激动。

他从未如此急切想要见到宫里来的人,亦从未觉得墓地与草屋间的路途竟如此崎岖遥远。

回到草屋,那两名羽林卫已将早饭蒸熟,他也终于见到了那从宫里来的寺人。

待这寺人用了早饭,他才见到了那卷牵惹他心的书信。

他猜不到章怀春在对他说出那番绝情话之后,还会在信里对他说什么。此时,手捧着这卷轻如蝉翼的书信,他的心却沉如千钧,竟有些不敢打开这卷书信。

思及那寺人将这信交到他手中时躲闪的眼神,他愈发觉得,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书信,里头应没有他心里渴盼的字句。

然而,他始终心怀着一点妄念,希冀她不远千里传来的片语只言里,还有对他的一丝温情。

他缓缓展开手中书信,看到竹简上熟悉的笔迹,仍是禁不住红了眼眶。只是,竹简上的文字却冷冰冰的,将他的妄念击得粉碎。

上书:

启知郑君:

八月二十日申时,男儿落地,身长两尺,身重三斤,偏瘦小,心血虚,须用心养护。

此男儿乃郑家子,交予旁人送归君之身侧,吾实不放心,恳请君往敦煌小方盘城金氏兄妹处亲迎之。

自此之后,吾与君,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再无相欠。

祝君安好,余生无恙。

如此短小的一封书信,郑纯看得心潮起伏不定,一时为章怀春平安诞下孩子而高兴,一时对她信中所说的“郑家子”“亲迎之”感到不解。直至看到“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八字,那些高兴欢喜、茫然不解的情绪悉已如烟散去,仅余悲忿充斥在心间。

她果真还是那个绝情人,伤他一回还不够,时隔多月,还要再伤他一回。

只因那孩子体内也流着他的血,她便要割舍,想要彻底断了与他的羁绊。

他实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痛恨厌恶自己。

他一人在屋里待了许久,郑甲不放心,从门外小心翼翼探头往里张望时,便见斑驳日影下,他两眼无神,目光空洞茫然地盯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的脚边,落满了竹屑,那卷书信就随意摊开落在了那堆竹屑里,其下,一点冷冽清光刺痛了她的眼。

她定睛看去,方认出那掩盖在书信下的是一把书刀。

她迈进屋内,缓步行至榻边,蹲下身,小心翼翼拾起地上的竹简、书刀,却发现这竹简上已被削去了好几个字。她不知削去的是什么字,只隐约见到了浸透在上头的片片水渍。

她猜,那应是泪渍。

“阿叔,”郑甲将书信与书刀置于榻上的那只鲤鱼函里,在榻边跪坐了下来,“宫里那人还等着阿叔,说是还有要事与阿叔商量。”

郑纯迟钝地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到那卷被他削得一片狼藉的书信已被收进了信函里,眼波微动,后知后觉应了声:“让他进来吧。”

***

郑甲将榻边的竹屑清扫干净,方始将苏让请了进来;送来煮好的一壶茶,又退至了屋外。

“某身有疾,不便与苏内官同席对坐,失礼之处,还请苏内官见谅。”

苏让将将在席上坐下,便听那垂足坐于榻上的郎君满是歉意地道了这样一句话。

“郑郎君言重了!”苏让哪担得起这位颇受永嘉帝重视的舅父的礼与歉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郑郎君说这些话,当真是折煞奴婢了!”

听言,郑纯也便不再同他讲那些虚礼了,征询道:“在与苏内官谈论‘要事’前,苏内官可否为某解惑?”

苏让笑道:“郑郎君但问无妨。”

郑纯右手探入那只鲤鱼函内,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卷已残破的竹简,垂眸掩住了眼中不断翻涌的晦暗情绪,沉声问:“苏内官并非和亲使团里的人,为何会跟着使团一路去了敦煌?”

永嘉帝的警告还在耳边,苏让揣摩不透帝心,也不知这事该不该如实告知眼前的郎君,只能含糊其辞地道:“公主有孕在身,天家很是担忧挂念,甚至为此寝食难安,便又派了奴婢一行人跟着公主,也好将公主的情况时时向他汇报。”

“是么?”这人话里漏洞太多,郑纯一听便能识破,却也并未揭穿。

天家若真担忧挂念章怀春的身子,便不会让她怀着身子和亲乌孙。

他猜到这人一路跟着和亲使团前往敦煌,定是为了其他。但他实不知,究竟是何事能让章怀春舍弃自己的孩子,却又不放心将那孩子交到旁人手中,亲自来信恳请他去将孩子接回来。

她是个绝情的人,在决定与他一刀两断后,还给他送来亲笔信,定是不得已而为。

竹片刮磨得他指腹生疼,他偏目瞅了瞅,惊觉食指指腹已被磨出了血。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这才又将目光定在了苏让身上:“苏内官要商量的要事,是何事?”

苏让道:“是前去敦煌接孩子的事。郑郎君若要亲自去一趟敦煌,那便先随奴婢回雒阳吧。”又小心探问,“郑郎君如何说?”

郑纯闭眼深吸一口气,而后道:“且先容我将这里的事安排一番,三日后,苏内官再上山来吧。”

听言,苏让心口骤松,喜道:“那奴婢三日后再来接郑郎君。”

***

送走了苏让,郑纯请郑甲帮忙研好了墨,他则取出那卷残缺的书信,将先前削去的文字又默了上去。

一笔一划写下“恩缘两消”“情缘两尽”“再无相欠”十二个字,他只觉心如滴血,红彤彤的一颗心已被浸染得如墨一般黑。

似要将自己的心血悉数化作笔下的文字,他再次将这几个字削去了,反复写,反复削,却仍是无法削去那已刻入了记忆深处的笔迹——是章怀春最初留在这上头的笔迹。

她落笔写下的那些话,笔迹何其干净利落。

那时,她真就没有丝毫犹豫么?

右手食指指腹被竹片磨破的伤处又渗出了一丝血,血如蚕丝缠上竹片上的文字,浸入墨里,一丝殷红赫然入目。

看着这丝血,郑纯眸中一片漆黑。

既然他无法用墨清除那留在他心上的笔迹,用血会怎样呢?

郑甲本在为他收拾这间屋子,在满屋的墨香里,忽嗅到一阵血腥味,不觉慌了神。

“阿叔,你在作甚?”她奔到他身边,见他用书刀划破了手指,大惊失色。

郑纯看她吓得面色煞白,笑着安抚道:“莫要惊怕,我只是写几个字。”

郑甲知晓自己是劝不住他的,见伤口不深,心稍安:“我屋里有金疮药,我取来为阿叔止血。”

她取来药时,便见那根被他削得又细又薄的竹片上,已写下了一行猩红又刺目的血字。

为他包扎食指上的伤口时,她见他看着那几个血字出神,开口问了一句:“阿叔,你怨恨叔母么?”

郑纯脸色一僵,目光晦涩:“阏逢,她已不是你叔母了。”

郑甲并不反驳他,接着自己的话又说了下去:“端午那日,叔母说的那些话一听便不是真心话,我能明白叔母的不得已,阿叔为何不明白,甚而还要去怨恨叔母?叔母为何要在信里特意提一嘴‘郑家子’,阿叔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郑家子嗣是季祖母[1]生前的执念,天家偏在她老人家离世不久后,以‘关心’之名派人去盯着叔母,却又在叔母生子后送来了这样一封信,阿叔真以为叔母舍弃孩子是心狠绝情么?叔母怕是还以为这是阿叔的意思。”

连番质问,问得郑纯哑口无言。

而郑甲说完这些话,便后悔了。

“阿叔,方才是我言语冒犯,多有不敬,阿叔若要责罚打骂,便只管责罚打骂,我日后定会改过。”

“你无过,”郑纯的声音又低又哑,“该改过的人是我。”

他将书信卷起,也一并将眼底晦暗难明的心绪敛起,低声嘱咐道:“我离开后,便辛苦你去你季祖母墓前洒扫祭拜了。”

郑甲道:“阿叔放心。”又不放心叮嘱着,“阿叔伤病之身,路上要保重身子。”

注释[1]:季祖母,即祖父之妾。

注:文中1斤=16两,三斤相当于现在的五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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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第三三章 相思勿复两不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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