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声音不大,在青玉的耳朵里却觉得有点吵。寒山雪终年常见,雨却不多。他更喜欢雪,飘落虽无声,触目却有形。不像雨,敲着窗沿牵着竹叶沙沙作响,落在地上却又转眼不见,像一个促狭的姑娘,故意吸引了你的注意却又转身藏起来让你着急,透着小心机和小虚伪。
一想到姑娘,青玉猛地扶额从床上坐起来,一阵头晕目眩。
昨晚他以酒为茶,喝了不少。在他往自己喉咙里狂灌的时候,心底竟然悄悄升起了一种不能告人的渴望:他希望那个姑娘能看到他现在狼狈的样子,然后心疼地走过来制止他。这样他就能借着醉酒的名义,把这些清醒时没法说出口的心里话都说给她听了。
可惜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他向毓瑾做出“今日已晚,明日定亲送姑娘”的承诺后,那个千金小姐很快便收了眼泪,虽然有点闷,但不吵不闹,温婉和顺,举止端庄,没有半分失态。
这让他有点意外,也有点失落。
难道,他只是她要来寻的一件物事,一旦发现不能得了,便果断而理性地放下了?她那么聪明,他知道她能做到。
可是,她对他真的没有儿女之情吗?那么,她的迷恋和温柔,她的羞涩和躲闪,只是让她动摇的手段而已?
唉,她得逞了!他真的动摇了。
他是真想和她一起走!这个可怕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知道自己幼稚,他也嘲笑自己幼稚。可心中的郁闷和猜忌最终混成了一股无名怒火,催着他更加幼稚的喝下去。
青玉不记得自己几时睡去,只知道现在头疼欲裂。
算了,今天把她送走,一切就都结束了。这本来就是个插曲,天地同寿,太极生化,他们两个连灰尘都不算。他们之间的感情,更什么都不是。
他平复了一下,起身去寻她。
毓瑾已经不在了。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
果然,他对她没有用了,她就走了!她自恃聪明,就想独自出山吗?她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一个人出去?当时若不是遇到雪婆婆,她一个凡人就算老死寒山都见不到他!山上那么危险,她一个人……
恐惧让他心慌。他盘膝而坐,心乱如麻地提起寻玦咒。
好在雪婆婆的小扇子在她身上,虽然他心思散乱,还是很容易就发现了她的行踪。
不对啊,出山不是应该往山下走吗,她往山上跑什么?
他心下大喊不妙,一道青光就飞了出去。
悬崖上,那一袭淡瑾色的身影临风而立,娇美中透着一股清冷。
“你疯了吗?!”青玉语气严厉,一条青色丝带应声而出,缠在了毓瑾腰上。他眼中透出了狠决,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收,毓瑾就狠狠地摔进了他怀里,浑身生疼。
她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委屈,一道凌厉的目光就杀了过来:“你想魂飞魄散?”
青玉满心的恐惧顿时化成了愤怒。
在毓瑾眼里,青君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何曾见过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她被吓住了,一时语塞。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她不过是想从悬崖上一跃,让自己快点从梦中醒来,这不就可以立即回家了吗?
“你如果跳下去,直接让你家人帮你收尸就行。”他冷着脸,说话很难听。“还是你想以此来要挟我?”这姑娘心思太多,他觉得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毓瑾也开始生气了。开心了就宠她逗她,不高兴了就吼她骂她,自己不是一个玩物是什么?!
青玉到现在还在庆幸她随身带着雪婆婆的扇子,否则再晚一会儿恐怕就来不及了。但他惊魂未定,语气没有缓和:“幸亏你身上还带着仙界的东西,否则便被你藏了去了。”
毓瑾一惊,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是小偷吗?谁稀罕!!
她真是出离愤怒了:“你看清楚了,原物奉还!”她把扇子丢到他身上,然后随即解下腰间的大红汗巾,冲他喊道:“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贼吗?你再来点法术,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你们仙界的东西?!”士可杀不可辱,她再也装不下去了,所有的委屈一下都涌上心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一刻,这个把自己都要哭碎了的姑娘在青玉眼里登时澄澈起来。他忽然读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她小时那段苦难的经历,初见时她对他满腔的爱慕钟情,她的善良和坦诚,她的责任和担当,还有现在她的绝望和伤痛,一瞬间他都看清了。
原来这汗巾竟是封印读心术的法宝!它让他失去了仙人了然一切的淡然,却收获了心动心痛的真情。
他终于看清了她,也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紧紧地拥她入怀,他再也不会放手。
毓瑾不顾形象地连踢带打,边哭边闹:“你放!开!手!你说清楚,我偷了什么了?”
“谁就是偷了!你偷走了我的心。”
毓瑾一下呆了。他……他说什么?
“毓瑾,我和你走。一切都交给我吧。”
毓瑾彻底傻在了他的怀里。
寒山苍凉,竹林清幽,一对璧人,紧紧拥在一起。
时间好似停止了一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可是这样你是会被开除仙籍的!上次你说那个吃烤鸭的神仙时我记住的。”她忽然抬头认真而忧虑地说。
青玉哑然失笑。这样美好的气氛,这是她该想的吗?看来他得好好教教她了。
他用嘴封上了她的唇,干脆而直接。
翌日,山门石阶上,玉人影一双。
二人执手相望,心中千言万语,而真到了分别之时,却又都无从说起。
虽然万般不愿,现在也必须要送毓瑾回去了。灵肉分离的时间一旦超过人间十二个时辰,她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青玉稳了稳情绪,终于开口道:“毓瑾,你先回去,我很快便到。”
毓瑾望向他,眼里说的全是眷恋和不舍。
青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别到一旁。真的不能再耽搁了,哪怕只多一秒,他都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
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最后一吻,“放心,等我,晚春重逢。”
青光一现,等毓瑾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安稳地躺在那熟悉的绣榻之上。
她怔怔地看着绣帷,寒山初遇、和琴共舞、同仇敌忾,驾鹤同游……寒山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如梦如幻。
她的眼睛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而她的嘴角却始终上扬着:哪怕只是一场美梦,她也无怨无悔,不负此生。
她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却从袖中忽然落出一柄折扇。
扇柄泛出温润的玉光,她轻轻打开,却见扇上一幅水墨山景,旁题“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两句诗。她心头一震,手抖的厉害,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这是青玉的折扇!
见扇如见君。
似乎青玉此时就在她的耳边对她温柔地说:“放心,等我。晚春重逢。”
她抹了抹眼泪,笑了。
尽管不知具体何时何地,不知他会是何人,只要他说,她便坚信不疑!
寒山梦已醒,意中人未归。
春心执相守,相思尽成灰。
夜色已深,小轩已经铺好了床,便催毓瑾睡觉。
毓瑾抚扇道:“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小轩,这是……”
“这是一首写晚春景色的诗。哎呀小姐,这两句诗你都和我讲过好多遍了,我都能背下来了。赶紧睡觉吧。”
“我还不困啊!”
“回头夫人说你瘦了,又要怪我了!”
二人嬉笑了一会儿,便歇下了。
流光最易把人抛,转眼就到了春末夏初。
这天毓瑾正在韶庭里打理花草,忽见小轩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小姐小姐,杨梅,家庙那棵,熟了!”
虽然她说的颠三倒四,毓瑾还是秒懂。“真的吗?”她一脸的不可置信,“这么早?!那我们赶紧过去看看。”
司空府家庙中有一棵杨梅树王,每年夏天果实累累,毓瑾本就极爱。寒山一梦后,更是魂牵梦绕了一个春天,没想到今年果实竟然成熟的这么早!真真是意外之喜。
司空府家教甚严,作为大小姐恐怕也只有去自己家庙进香拜佛才能如此方便。可今天却不大对劲,父母虽然同意得很痛快,这路却走的很不痛快。他们走的是的四方街而不是市井小路,平日人并不多,而今天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好像杭城所有的百姓都出动了似的,个个兴高采烈。
“喂喂喂,你们听说了没,那状元郎俊的,啧啧啧,神仙下凡似的!”
“哎呀,真的吗?”
“怎么不真,翠花她们都追了三条街了!人都不肯散,这是最后一条街了,挤死我了!”
“哎呀我挤不过去怎么办啊?”
“挤得过去又能怎样?他还能娶你啊!”
一阵哄笑。
毓瑾的车被人群挤在当中进退两难,动弹不得,外面百姓的谈话声声入耳,搞得她有点焦躁。
原来今天是新状元打马游街!出门忘记看黄历,尴尬了。
“哼,只要他愿意,我肯定愿意啊!哪怕当妾!!”
这尖叫的夹子音又引来一阵哄笑。
小轩在旁边偷偷扯扯了扯毓瑾的袖子,说:“小姐,神仙下凡啊,好想看看!”
毓瑾脸色不改,她没别的想法,只想赶紧去家庙摘杨梅吃。
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弱水三千,她钟爱的,只有一人。
家庙眼看只隔了一条街,现在远的像隔了条银河,不对,说是一片人海更贴切些。
正在无可奈何,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人流呼啦啦地涌出了四方街。车子周围顿时松了不少。
毓瑾忙问何故,不一会儿,驾车的下人便回道:“状元郎骑的马受了惊吓,冲出人群竟独自去了,所以大家就散了。”
“那赶紧走吧!” 毓瑾心下暗喜,心想这可真是一匹好马,惊的正是时候。
终于一切顺利,毓瑾下了马车一刻也没停,步履匆匆,直奔家庙院中的那棵杨梅。
却见树下蹲着一人,手里抓着几颗杨梅正往嘴里填。一身大红,也看不清脸,地地道道偷果小贼的猥琐模样。
只听他边吃还边嘀咕的:“方圆十里,我只要轻轻一闻,就知道你在哪儿!果然没错!”
这身影……怎会如此眼熟?毓瑾心下暗惊。
“你是何人?竟然擅闯?这是我们司空府家庙,你不知道吗?”小轩气呼呼地喊道。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应声抬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因为嘴里杨梅还没吃完,腮帮子鼓起来,活像只被惊吓的小松鼠。
毓瑾不可置信的捂住了嘴巴,脱口而出: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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