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息城的街市上，只有零星几个形色匆匆的人，几日前的繁华热闹仿佛是一场梦。
骄阳和暮月并肩走在街上，暮月神色淡淡，突然说：“断壁残垣、繁华闹市、洪涝旱灾、瘟疫死城都在这里上演过，不过几天，从一个醉生梦死的享乐之都变成死寂之城。”
骄阳对这几日的变化再清楚不过，放大到上千年的变化，此时也算作一个小节点。
“你想说什么？”骄阳直接问道。
暮月缓缓说道：“世事变化，就像奔向大海的水流，决定方向的不是头也不是尾，是地势、风向、土地......不是人能推测和把控的，你也只能提前知道而已。”
“所以呢？”骄阳放缓了脚步，轻声问道。
暮月看着天边，说：“水不会因为前面有污秽就停下，你也不要瞻前顾后，往前走。”
两人走上一座石桥，桥下的河通向王宫的湖，那个耗费无数人力的湖，让宜生的前东家恨之入骨的湖，这世上不止有那湖。
骄阳走到桥中间停下，颓废地靠在石桥上，说：“可一场战争会带走好几万人的命，无数人的颠沛流离。”
暮月站在她身旁，垂眸看着静谧的河水，说道：“有几个人预料到这里会突然变天？你觉得会发生战争，就一定会吗？”
骄阳反问：“不会吗？”
明明两国都摩拳擦掌，还有北玄虎视眈眈，还有可能偃旗息鼓吗？
暮月说道：“也许平安无事，也许更加惨烈，它要来，你挡不住。”
骄阳看向搁置胎神像的院落，怅然道：“结果出来后，这里的女人会怎么样？会变好吗？还是更可怕？”
暮月侧身，冷淡道：“命运要自己去应对，无论男女。”
骄阳抬起头，闭上眼睛，说：“我不想让他们处境更艰难。”
桥两边的街市清冷无比，整个昭国也没几个好地方，骄阳收拾好情绪，说道：“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回去吧，我再想想。”
号角声中，夏峥身着黑金华服，头戴十二旒的冠冕，缓缓走上祭台，站在巨鼎之下。
在众人的注释下，夏峥缓缓转身。
“昭王不幸，为敌所害，本应顺其位，然民生将倾，我夏家一族忝居在此，实不忍将王位交由幼子佞臣，任他们罔顾黎民百姓，故此，接手危弱的昭国，以强国富民为己任，更昭国之名，改为景，为光明兴盛之意。”
夏峥话必，礼官上前授玺。
众人高呼：“见过景王。”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封衍遥遥看着祭台之上的新王，将日后的计划在心中又梳理了一遍。
封越警惕地盯着四周，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杨蕴身着王后的服饰，站在远处，即便风云变幻，她依旧是王后，是这里最尊贵的女人，只不过从赵婴齐的太子妃，变成了夏峥的王后。
赵映真死死地盯着杨蕴，这王后之位，本该是她的，都怪夏宏行事狂悖，白白丢了性命不说，连自己儿子的王位都保不住。
就在夏峥接过玺印之时，异变突起，几支短箭分别朝着夏家人破空而去，一道残影闪过，夏峥被一个年轻男子带到一旁。
夏明轻松躲过，夏毅也被护卫保护起来。
一时间，场上乱作一团，行凶之人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不见踪迹。
即位大典结束匆匆结束，随后，夏峥在议事堂会见南阳使臣，连通封衍一起。
夏峥坐在首位，意味不明地问道：“今日之事，两位以为是何人所为？”
南阳使臣童协拱手笑道：“自然是一些宵小之徒，或是有怨怼仇恨之人。”
夏峥挑眉，反问：“就不会是心怀不轨之人？”
童协从善如流道：“在下不知，景王可以查一查。”
夏峥转过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封衍，问道：“北玄太子以为呢？”
封衍遗憾道：“孤在昭国——景、国熟识的人不多，恐怕无法帮景王查探。”
夏峥沉下脸，说：：“寡人查明之后，派人告知太子。”
夏峥转头对童协说道：“听说南阳二王并立，寡人未来得及亲临庆贺，甚是遗憾，不过还是要恭喜南阳王、西宸王。”
童协叹道：“西宸王自然是喜，南阳王恐怕喜不起来。”
“哦？”夏峥没忍住笑出了声，问道：“这是为何？”
童协一脸痛心道：“有人在南阳行凶，虽然最后被杀，可那等行径，万死难赎其罪。”
夏峥脸上的笑容僵住，声音冷了下来：“是吗？”
童协恍若不觉，继续说道：“此行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景王商议。”
夏峥沉着脸，半响后，说：“使者请讲。”
童协笑道：“我王手下有一人，与当初昭国太子身边谋士的天赋相似，所以想为查案出一份力。”
夏峥额角青筋猛跳，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好事，寡人岂有不应之理，不知道那位天赋者是何天赋？人在哪里？”
童协说道：“自然是在南阳，天赋者珍贵，不宜长途跋涉，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好。”
“那西宸王是什么意思？”夏峥问道：“将那几人送到南阳？”
所有人的心都被提起，生怕此人答应，那就说明，仪姿手里的人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已经可以无视他们的忧虑。
童协说道：“那倒也不必，送到昭——景国边境即可，我王派人护送天赋者去查。”
夏峥松了口气，说：“那几人可不是什么壮劳力，最重要的那个，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路上有个什么好歹，谁担得起？”
童协皱眉道：“可审问僵持许久，人已经抓到，却迟迟得不到答案，景王就不着急吗？”
夏峥无所谓道：“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不急这一时。”
童协也悠闲道：“景王能等，就是不知道那位的土，什么时候埋到头顶。”
夏峥问道：“西宸王手下的人，就一定能问出来？”
童协笑道：“景王比我们了解那位易姑娘的本事。”
夏峥眯起眼：“那人也是同样的本事？”
童协道：“似乎更厉害，天赋者的本事，不是我这等凡人能说明白的。”
夏峥转头看向封衍：“北玄太子以为如何？”
封衍说道：“宜生年迈，无法刑讯，也不好拿亲近之人逼迫，不如将这些人都送到丰城，南阳派人到丰城相助。”
童协不满道：“丰城和边境距离不小。”
夏峥更不满：“那将人送去南阳，你们慢慢审。”
童协寸步不让道：“我王不见得会同意。”
夏峥冷哼道：“那就五日后再议，到时候要是使者还不能做主，就让西宸王亲自来。”
封衍这时问道：“宜生那里——”
殿外传来一声怒喝：“老三！”
夏明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童协起身道：“在下告辞。”
“告辞。”封衍也离开此地。
夏峥起身走下台阶，问道：“怎么了？”
夏明瞪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这次刺杀是你安排的？”
夏峥骂道：“你胡说什么？我比谁都希望即位大殿顺顺利利地进行，我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添堵？我图什么？”
夏明咬牙道：“毅儿死了。”
“什么？”夏峥愣住了。
夏明冷笑：“毅儿死了，在回去的路上，被一刀毙命，行凶之人服毒自杀，是枭尾，你的人。”
“不可能！”夏峥甩袖。
夏明失望至极，越说越激动：“那你可要同我去验尸？王位你已经坐了，夏毅是大哥仅剩的孩子，你也不肯放过！”
夏峥大声反驳：“我说了不是我！我在这个时候杀他做什么？他也是我侄儿。”
夏明也大声道：“枭尾可是你的死士！”
夏峥呼吸不稳，耐着性子说道：“总之不是我，我会派自己的死士去杀夏毅？然后在现场自杀？我要真这样干，我还在这儿跟你争什么？”
夏明卸下自己的头盔，夏峥有些慌乱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夏明心如死灰，麻木道：“我的孩子没了，大哥没了，大哥的孩子也没了，这天下，你想争就去争吧，我不奉陪了。”
夏峥气道：“你这是做什么？孩子没了你可以再要几个，你正值盛年，娶几个女人，生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不好吗？”
夏明冷漠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景王，告辞。”
夏峥一把甩下头上的冠冕，快走两步挡在夏明面前，披头散发地质问道：“你连祖宗都不认了？你想要夏家断子绝孙吗？”
夏明冷漠依旧：“你不是有儿子。”
夏峥烦躁道：“他这辈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孩子，二哥，你就安安心心住在海息城，政务军务不想理便不理，我怎么可能会杀我们夏家人，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顾祖宗基业的人？”
夏明不为所动，再次往殿外走去，夏峥缓和下语气，问道：“二哥，难道你不想给毅儿报仇？”
夏明问道：“不是你，那是谁干的？”
夏峥烦躁道：“南阳、北玄、昭国余孽，都铲除了，不会有错。”
“自从到了海息城，展露锋芒之后，我们夏家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没了，除了南阳和北玄，还能是谁干的，这次刺杀恐怕也是为了挑起我们的内乱，你这副样子，显然他们做成了。”
夏明往殿外走去，夏峥喊道：“二哥！”
夏明的身影消失后，夏峥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来人。”
一侍从小心上前：“大王。”
夏峥说道：“安排百名女子去将军府上，要是不得将军欢心，提头来见。”
“是。”
门窗紧闭的宫殿里，宜生像一个雕塑一样坐在软垫上。
殿外，夏峥换了身常服，问看守的人：“还是不肯说？”
“是。”
下人打开殿门，夏峥进去后看到一动不动的宜生，背着手在宜生面前踱步。
“你可真是油盐不进，你有什么不满的，你可以说出来，或者谁得罪了你，你说，我一定能让你满意。”
宜生眼睛都没动一下，夏峥气笑了，连连点头。
“连话都不说了？行，我查过了，你和你那个丈夫是患难夫妻，逃难认识的，你的来历说不明白，但是，你的住处，我派人搜了，你和白家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吧？屋里的绳结、床褥、房屋布局，和他们的习惯差不多，你跟他们家是什么关系？”
夏峥打量着宜生脸上的疤痕和粗糙的双手，皱眉问道：“二十年前的匪患，你也遭过？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落下的？那你跟白家人是什么关系？白家人也不认识你。”
见宜生不说话，夏峥吩咐道：“去，把——白淑婷和陈营都叫来，让他们再给我仔细认认，这到底是谁。”
“是。”
白淑婷看了半天，困惑道：“不认识啊......”随即又说道：“有点眼熟，难不成是白府的下人、管事媳妇......”
陈营暗瞪了一眼白淑婷，低头说：“不认识。”
夏峥坐在椅子上，说道：“给我仔细看，好好想，你们有没有干什么缺德事害了人家，尤其是有关生孩子的，该不会是个接生婆？媒人？”
白淑婷讷讷道：“怎么会是媒人，我们当年可是给媒人不少赏银，而且我记得媒婆脸上有个痦子，这......”
夏峥问道：“媒人叫什么？”
“幺婆。”
名字对不上，不过‘宜生’这名字像个接生婆，随即问道：“接生婆呢？是不是得罪过？”
白淑婷忙说：“没有，接生婆都是年长的婆婆，早已作古。”
夏峥敲了敲桌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不耐烦地说道：“说遇匪那几天，你们害谁了？”
白淑婷焦急道：“冤枉啊，我们什么也没干。”
“冤枉？”夏峥冷哼：“你们要是冤枉能到这里？你们冤枉？景国的百姓不冤枉？被你们牵连，受这无妄之灾。”
夏峥招手，一件件带着血腥气的刑具被摆了上来，每一样奇形怪状的东西落地，白淑婷夫妻二人便颤抖不已。
夏峥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说道：“想，错漏一点儿，受苦的是你们。”
“我们真没害人，真没有。”白淑婷说完，连忙跪在宜生面前，苦苦哀求道：“大娘，求你了，你告诉我吧，咱们到底有什么恩怨，啊？”
宜生侧过脸，一言不发。
白淑婷又着急地问陈营：“你快想啊，那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营没好气道：“那天出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夏峥摸了摸下巴，问陈营：“是不是你小子勾搭人家闺女了？还是勾搭她了？”
陈营连连摆手：“没有，真没有，当年在岳父家中，小人哪敢有那般念头。”
夏峥又问宜生：“这两人得罪过你？”
宜生嗓音沙哑，开口道：“没有。”
夏峥气笑了，也越来越糊涂了，挑眉问道：“他们不是害死了你丈夫吗？”
宜生再次沉默，夏峥眯起眼，说道：“这不是七八年前的事，二十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淑婷夫妻两个，在刑具的折磨下，吐了一大堆人物，媒婆的女儿、得罪的乡邻、家里的下人......
林林总总猜了二十几样儿，可宜生不说话，谁也没法确定，夫妻二人像是水里过了一遍，跪倒在地上。
两个孩子被带了进来，白淑婷看见来人，连忙挣扎地哀求道：“不要、不要啊大王，他们还小，他们还小啊。”
夏峥摩梭着手上的扳指，慢悠悠地说道：“要是有人来看你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白淑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小人知道。”
“知道就好。”夏峥站起身，依旧没有结果，理了理衣袖，对宜生说道：“你还是不肯说？我再等你两天。”
宫外。
“见过骄阳公主，这是我王送给公主的礼物。”
一箱箱珠宝华服被抬进大殿，童协笑着说道。
骄阳坐在左侧，冷眼道：“无功不受禄。”
童协笑道：“公主跋山涉水，为两国之事奔波，这点礼物实在不算什么。”
骄阳摆摆手，赶人道：“放着吧，还有事儿？”
童协拱手道：“我王说，上次和公主相谈甚欢，担心公主一个人无趣，送上一人来为公主解闷。”
一青衣文雅的男子静立在童协身后，骄阳厌烦道：“送他回家。”
童协忙说：“此人是我王特意从戏班手里买的，只因公主当初侧目而视。”
“这里不太平，你带他回南阳，安排一个良籍。”骄阳叹了口气，随手拿起两颗金珠，放在那男子手里，说：“这个给你，好好生活吧。”
童协忙说：“这恐怕不行，公主若是不要，我们也只能就地放了，回国的名单上没有他，如今关口查的严，不在名单上的人进不去。”
骄阳不喜应对这些，童协又说：此人善歌舞音律、杂耍评书，公主留下逗趣也好，放了也好，在下告退。”
骄阳见他步履匆匆，也懒得争执，对留下的那人说道：“改日我让人送你回南阳。”
洛沉轻轻蹙眉，低落道：：“公主，小人若回南阳，只有死路一条，求公主垂怜。”
“谁要杀你？”骄阳问他，见他不语，又说：“那你去北玄，实在不行就去言国。”
洛沉垂眸道：“公主，小人身无长物，只能依附贵人而活。”
骄阳问道：“那你想依附谁？有看上的吗？”
洛沉连忙躬身：“小人惶恐。”
骄阳坐回之前的位置上，说道：“我让人送你回南阳，你长了这副好模样，她舍不得杀你。”
“当日珍宝阁有幸——”
不等洛沉说完，骄阳直接打断：“行了，千里迢迢送你过来，打的什么主意，你心里清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不会留你。”
洛沉灰心道：“请公主赐洛沉一死。”
骄阳冷哼：“你想死就自己去。”
洛沉直冲着桌角撞去，骄阳沉着脸扣住他的肩膀，随后甩在地上，厌烦道：“你是铁了心要跟在我身边算计我。”
“洛沉，并无细作谋士之能，只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洛沉自嘲道。
骄阳冷眼旁观，讽刺道：“她叫你来干什么来了？为了那件事的真相？大可不必，真相出来之后，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小人只是一件礼物。”洛沉说道。
骄阳自顾自地说道：“我刚喘口气，又来一个算计我的。”
“小人不是。”
“那你就跟着使臣回南阳，别说什么进不去的鬼话，回去告诉她，别拿我当傻子，你若再和我较劲，那就再去死一次，看我还会不会拦你。”
封衍进来时，便见到骄阳愤愤地坐在在椅子上，中间跪坐着一个姿容不俗的男子，打趣道：“这是怎么了？”
骄阳冷笑：“你不知道？”
封衍无奈，吩咐道：“来人，送洛公子回南阳使臣的住处。”
“是。”
洛沉被带了下去，封衍这时说道：“宜生那里一直问不出来，西宸王手里有人，和夏易相似的本事，如果夏家再问不出，会向仪姿妥协，由她的人问，宜生也会送到靠南的一个城中。”
骄阳拧眉说道：“她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别折腾了。”
封衍却说：“到了南边，我就能想办法将宜生救出来。”
骄阳问他：“然后呢？”
封衍不解道：“你不想救她吗？”
骄阳问道：“然后呢？昭国的事谁去解决？你把人带走，问题留在这儿，你当初可是说了，为了阻止战争才来寻找真相，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封衍避过这个问题，说道：“宜生在王宫，我们无法靠近，只有出了海息城，我们才有一丝主动权，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你就算改变主意想救她都不行。”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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