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死前已经接近疯魔,以重黎当时的认知,完全无法定义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也很难说他还算不算人类。
自愿的,或是被哄骗着参与其中的……所有在仪式中被他献祭的钦天监成员,都作为养料被吞吃殆尽,成为他新躯体的一部分。
监正全身各处浮动着无数张人脸,一颗眼珠不安地四处打转,一颗眼珠则向外突出,好像下一秒就能突然爆开溅人一身黏糊糊的血肉。
艰难维持的人类躯体每一处都在挣扎、扭曲和尖啸,痛苦、悲愤、迷惑、焦躁、懊悔、恐惧、绝望……仿佛世间所有负面情绪集于一身。
即使双眼看不见,重黎仍会被那样庞杂浓郁的黑暗侵蚀,被紧紧攥住呼吸和心跳,哪怕多待一秒,身体和意识都遭遇成倍的痛苦。
而监正却若无其事地,以这样面目全非的脸孔,以令人作呕的拼凑出的笑容,向重黎伸出一只手,邀她一同见证仪式的完成——并将钦天监在卜算一途上最有天赋的人吸纳成自己的一部分。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监正的思维受到影响,断断续续,说出的话却格外笃定:“我仔细观察过,钦天监里这么多人,唯有你是对天地灵性的感知最为强烈的人。你能感知到界域门,而且是两个,对吧?”
没错,他认为这世间不只有人间界与妖鬼界之间的那道界域门,还有另一个通往天上。在两界未分之前,生灵经由那道界域门从浊界升入清界,成为神仙。
但重黎当时来不及细想这个假设是对是错,又代表什么意味,她只是突然觉得身上那件刚穿上的新衣袍沉重到要把她压到地面下,一直压到冥界里去。
服饰是重要的仪式感,钦天监的朋友们调侃道。
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都寄托着众人的期待,却又转眼成了无数个鲜活生命在此世仅存的遗产,如今依旧平整干净地悬挂在重黎衣柜的最内侧。
他们的魂灵会依附在上面吗?
一天之前,他们还在举杯畅想着重黎继任后的日子,想着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内部不会再有永无止境的争吵和诡异的气氛,更多尚未加入的占卜者将向他们靠近。
彼时钦天监众人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监正的问题,却仍对这位创始者和曾经的庇护者抱有幻想和仁慈,最为激进的设想也不过是强迫他卸下监正之位,由重黎继任。
可他们的身躯、意识、情感和希望,都被监正粗暴地撕裂抹去,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
他走火入魔,背叛了所有人,不知多久之前就开始计划这场仪式。
重黎本该在最初就掐灭这种可能性,也许还能救下那些朋友……
不过在仪式完成前动手也不算晚,对吧?
扪心自问,无论重来多少次,重黎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也会选择同样的行动——她握住刀柄,盘算着致命一击。
如果说衣袍是用牺牲者骨血织就的盔甲与软肋,那把黑曜石制成的匕首就是少数逃过一劫的幸存者提前为重黎准备的利器。
卜者的直觉很少出错,他们都早有预感,只是不愿相信。
双手如何紧握匕首?刀刃如何刺入要害?脏污如何沾满半身?
痛到极致时反而会忘记一切。重黎只记得,自己从杀人到埋尸再到一切善后,都做得有条不紊,不留漏洞。
2007年8月23日,那天晚间的风很舒服,温度适宜,吹散了一些鼻尖的血腥味。
她终结了一个存在已久的错误,也埋葬了自己刚刚重建的存在与过去。
这是第多少次了?重黎没有刻意数过。
活下来的少数几人隐姓埋名,钦天监也轰然倒塌,随着最后一抔土盖在坟墓上,彻底化作无人记得的尘埃。
重黎再度回到孑然一身,与世界断开关联。
仿佛一场轮回的酷刑,一个总会应验的诅咒,她永远无法安顿下来,与一些人长久地共存,她的存在好像总会为在意的人带来厄运和灾难。
也正因此,重黎对过去的态度一向是无用就淡忘,否则她很难支撑到今天。她已经许久没想起那时的事,也记不清自己具体如何杀死一个即将孕育完成的怪物。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些事?”
这个念头突然从头脑中冒出,继而将所有违和之处明显地标识出来。
重黎很快就觉察到自己究竟是谁,此刻又身处何处,意识已然跳出樊笼冷眼旁观,身体却被困于回忆之中无法挣脱,只能按预定的剧情走完。
她自语道:“这就是他专门给我安排的戏码么?”
未开刃的匕首就在手中,跨越时间无声传递一往无前的祝福。
重黎握紧刀柄,有些期待监正还能拿出什么新花样。
*
时间的流速被人为调控,重黎所见种种在外界看来不过是一个瞬息。
监正一只手轻轻扶着微痒的脖子,刚刚长好的皮肉嫩滑如婴儿,异化的血液在其中缓缓流淌,却不会流到外界。
如今这具身躯长生不死,几近完美。意识容纳了众生的最本质的执望——活着,又与此世最为至高的智识紧紧链接。距离成为所谓的神仙,只差迈过那道天上的界域门。
而他的血肉落地即生异植,溶于水中可以赐予人们渴求的智慧,如同仙神垂迹,代价不过是……为仪式提供一些养料。
重黎带来的那场死亡是一场因祸得福。监正在冥都褪去错误仪式的负累重塑肉身,机缘巧合下找到正确的方向,重回阳世后也有幸结识全权支持他事业的资助者。
“我将结束漫长的蒙昧时代,重启成仙成神的道途,把头顶那些傲慢的家伙拉下来,而我们走上去,这就是——天命所归,这就是万物天演。”
他抬起头来,透过一切阻碍看见厚重的云层,看见隐于其中的通道。他借虹膜的巨目去看,借此地天演教芸芸众生的肉身去看,他要一举捅破那道被关上的门。
嘀嗒、嘀嗒……
极易忽视的秒针行走声源自各处,节奏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抵达预定的时刻。
“酉时已至,晨昏交界,界域门开。”监正欢快地哼出这十二个字,没有理睬混进来的几只小虫子,遗憾地瞧一眼重黎,抬脚踏上祭台的第一级台阶。
楼连霄闻声抬手看表,时针和分针正一步不停地飞速旋转,只剩两层残影,秒针则停留在原地不再动弹。
他蹙眉确认与外界的通讯:“小霍,小燕,傅瑾,还能听见么?这里面的时间不太对劲,目标似乎能改变时间……”
回音断断续续:“老大,检测到内部突然发生异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启动了!”
话音未落,双方已经知晓答案——仪式就要开始了。
没来得及离开的人群突兀转向,重新围上来。
楼连霄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和一模一样的举止,想起上一案中围困他们的傀儡,唯一的不同是此刻身处人群之中,竟生出一丝要溺毙其中的恐惧感。
教谕早已在无数次平常的接触中深植于心,他们是新神的信徒、质料和化身,垂着头用诡谲的声调齐声吟诵:“天行人治,同归天演……”
钟九倾抓着楼连霄的胳膊避免走散,在距离重黎几步之遥外谨慎地停步。
监正站在祭台正中,玻璃瓶众星捧月,脚下巨大的单眼与他融为一体,在背后显出一个闭上的虚形,混杂着深黑色的猩红逐渐向外浸染,掩盖一切原本的色彩。
双目的刺痛让钟九倾觉得一阵恍惚,但他无暇思考心底微妙的熟悉感来自哪里,轻敲耳后,急切道:“重黎被某种和祭台相连的阵法困住,精气正在持续流失,得先想办法救她出来!”
深藏在层层伪装之下、只等重黎踏入的陷阱饱含恶意,禁术一个摞一个,几乎形成一种全新的法则,同时又作为整个时空的核心运转,在室内带起向中心汇集的风,仿佛打开一道通往深渊的大门,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冥冥之中的无法回头地奔向其中。
“这是……我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恐怕一时半会儿解不了!”霍临渊语气凝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用法。
“天行人治,同归天演!”
“天行人治,同归天演!”
“天行人治,同归天演!”
洗脑的口号响彻耳畔,狂热的浪潮不断冲刷着清醒者的大脑,祭台上的监正张开双臂,身边的玻璃瓶随动作被抬起。
用众人的血肉重塑身躯,将众人的魂魄献予天地,辅以通晓天地的卜者,造就一位神明。
玻璃瓶不高不低地浮在半空,以同样的频率震颤着绕着他旋转,困于其中的魂魄懵懵懂懂,不知是在恐惧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还是单纯在为亲历大场面而兴奋。
钟九倾捂着耳朵,胳膊肘怼怼楼连霄,提醒道:“趁献祭还没开始,快用召魂铃救下这些魂魄,也许能延缓仪式的进程,我再找找机会救重黎。”
铃铛似乎感知到有人需要自己,迫不及待地从怀中钻出来,头一扭就把自己塞进楼连霄的手掌里。
苍白的火焰带着些许温热,无声地照亮两人所在的一角,在无尽的黑红色与灰色之间,格外显眼。
监正余光瞥见火光,面色一沉。他未曾料想调查处的人竟也能从冥都安然往返,还带来了令人忌惮的法器。
他立刻操纵附近正在念诵咒语的天演教成员,试图上前抢夺那个铃铛。可楼连霄的动作太快,手腕轻轻摇动,铃铛振动发声——
“叮!”
在那道铃音之中,有悠远深厚的颂钵声、铿锵的撞钟声、庄严的诵经声……还有不易察觉的一声清越的剑鸣。
声响如有实质,瞬间传遍整座建筑内部,所到之处污秽无处遁形,唯二清醒的两人也霎时灵台清明。
念诵声戛然而止,周遭万籁俱寂,铃音声音直入大脑,尾声如同涟漪荡开,愈行愈远,许久才止息。
玻璃瓶接连破碎,其中的魂魄挣脱囚笼,尽数向铃铛所在的地方汇聚。
“不对,不对!成为敲门砖是你们的荣幸,你们本应该安稳地待在这里,给我回来!回来!”监正缓了两秒才从身体僵直的状态中恢复,徒劳地用自己的身体拦住逃离的祭品。
他的化身们也不再听从指令,无数只手张牙舞爪地悬停在两人周边,构筑起一座临时的囚笼,有的已经近在咫尺,像是某种超前的行为艺术。
召魂铃护佑着寻求庇护的魂魄,火焰燃得更旺,其中一点调皮地挽上最近的一只手,跳到那人身上。
白焰小心地绕过躯体和灵魂,在人群中无限蔓延,顷刻就将监正苦心布置的一切烧净,他脚底的祭台成为火海中仅有的方舟,连关押重黎的阵法都有所松动。
钟九倾等待的破绽出现,他趁楼连霄的注意力全在召魂铃上,使个巧劲挣脱,转眼就已经窜出一段距离,接着一头撞上那道阵法。
楼连霄只来得及惊呼:“等等!”
继续打boss
即将揭开重黎的身份秘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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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过往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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