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会说话?!”罗家明大声咳嗽起来,怪不得一直没患者进来,原来她还没出去……大意了!
“会的。”其实解释是下位者做的事,大家都是平等的陌生医患关系,谈霜干脆不解释了。“对了,复诊的话罗医生医院这边有午间门诊吗?打工人三天两头请假,真的挺难的。”
“咳咳,我们科室还没开展午间门诊,不过年轻人不容易,你到了午休时间打个车快点过来,我给你处理吧。不过千万别往外到处说了,不然我也难办。”此情此景,尴尬到爆炸的罗家明实在张不开口拒绝,她的脸究竟有什么问题也不再好奇了。
“真太感谢您了!我肯定守口如瓶,我先去楼上拍片了,等会见。”谈霜一瘸一拐的背影都似乎透着欢快。
医院哪哪都多人,缴费处也不例外,谈霜排队排得生无可恋的时候,白藏鬼鬼祟祟靠了过来。
“把病例本给我,我上去影像科帮你排队。”白藏压低声音说道。
谈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病例本已经被白藏拿走了,她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不熟的医生争分夺秒一路狂奔的背影。怎么比当事人还急?
终于交完费了,谈霜拖着受伤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影像科,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白医生,第一次对“鹤立鸡群”这个词有了生动直观的感受。不知道他除了受欢迎,会不会受同性的排挤呢?
白藏见到人来了,快步上前搀扶着:“还有两个就到我们了,你坐这休息下。”
“谢谢啊。”谈霜莫名觉得白医生此刻真的很像邀功摇尾巴的金毛,不知道这种比喻被他知道的话会不会觉得冒犯。
可能是有了白医生美貌的加持,影像科的医护似乎格外耐心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给谈霜一种自己是VIP病人的错觉。
拍完CT还要等大概半小时才出结果,谈霜在走廊重新找了个位子坐下后开门见山问道:“你这么热心忙前忙后的,是想问我的脸怎么了吗?”总不会是她颓气逼人,天使便忍不住救她于苦难之中,医院多的是比她惨比她不幸的人。
白藏眼睛一亮:“对呀,你是不是有点面瘫?”
“是,怎么了?”看着白藏那掩饰不住解对题的兴奋神色,谈霜心想这人还活得好好的,得亏有张好皮囊。
“你的面部神经问题之前有没有详细检查过?我总感觉特征有点像是罕见的莫比乌斯综合征。”
谈霜多年来辗转了很多医院才最终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这人居然一看就判断对了,没想到年纪轻轻倒有两把刷子!
“对,确实是莫比乌斯综合征,您还挺厉害的呀。”谈霜有些感慨,自己前些年真的走了很多弯路。
白藏嘴角微翘:“还好,以前听教授提过,刚好有点印象,你牙齿做过正畸?看起来还挺整齐的,说话虽然慢,发音还挺好。”
谈霜捂住嘴巴:“是啊,所以我不是故意装哑巴的,不好意思啊。”
“我知道,你吵架肯定吵不赢人家,没必要跟他费口舌。不过你那个发音的是什么软件?还挺有意思的,有空我下载玩玩。”
谈霜只是做来自己用的,里面搜集了很多阴阳怪气骂人的话可以一键语音外放,软件名也很中二,叫“毁灭吧”,实在分享不出手,此刻只能尴尬道:“我自己开发闹着玩的。”
“你开发的?你是程序员?”
谈霜点点头。
白藏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比不上你们医生厉害,见笑了。你有兴趣的话我把安装包发你。”
“真的吗?那你蓝牙发我?”
“你手机是安卓系统还是ios系统?”只是虚假客气一下,这玩意见不得人啊,谈霜想抽自己嘴巴。
“刚好和你手机一样都是安卓的。”
要这么敏锐细心吗?自己只是刚才用了一次手机而已。没办法用系统不一样来拖延时间,谈霜只能坦诚道:“我复诊的时候再给您发可以吗?有些东西要调整一下。”
“调整什么?”
“你把你想转语音的话发我,我可以加进去,顺便要增加一个使用说明。”还有要把软件调整得更文明一点……
“咳咳,那麻烦了,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不着急的,你有空再搞就行。”加完联系方式,白藏重新关心起对方的病情:“那你有做过什么别的治疗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方咳咳两声好像是看穿了她软件物似主人行般疯魔,谈霜有点尴尬地简单概括了一下自己的求医史:“中药、针灸做了两个疗程。”
“应该再坚持治疗看看的,一时半会可能没那么快见效。”
“没钱。”想省点钱考虑后期直接做手术,不过谈霜不想解释那么多,回答得特别干脆直接。年龄渐长后对很多事情都不再感到难为情和窘迫,所以刚才她被人背后蛐蛐才没有自己内耗偷偷离开。
白藏挠挠头:“对不起啊……”
“不必尴尬,我没钱又不是你的错。忙前忙后的,真的特别感谢您。”为了表示自己诚挚的谢意,谈霜特地站起来给对方深深鞠了个躬,“您忙您的,我回骨科找罗医生了,再见。”
回到骨科,罗家明看了片确定没有骨折骨裂,就安排谈霜敷药照灯去了。
照完灯出了诊室,谈霜居然发现白医生又在门口杵着了,还是找她的?他怎么那么闲?
白藏单手握拳挡住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谈霜,跟我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他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谈霜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跟着去了。
两人来到楼梯间,白藏环顾一圈,确定没人才说道:“你愿不愿意尝试一下我们中西医结合治疗的项目?我帮你问了一下神经科那边,赵教授说可以帮你申请减免一定的费用,减免的比例我们努力看看能不能申请到最高50%!怎么样,我带你去见见赵教授?”
尽管父母早就放弃她,也一直给她洗脑不要瞎折腾,灌输了二十几年都是命的说法,谈霜心里却一直不曾放弃。大学的时候疯狂兼职,攒了一些钱,就去医院检查,这家没查出,就继续兼职赚钱换一家医院再查,如此坚持不懈,换了五六家医院后,终于知道了自己得的病叫莫比乌斯综合征。这个病症,往往要需要神经医生、口腔医生、整容医生、眼科、耳鼻喉科的医生联合会诊治疗,手术费对于普通打工人来说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此刻听到可以有机会减免一半的费用,谈霜瞬间呼吸都急促了。
因为存着动手术的念想,毕业后谈霜并没有按照老家的习惯,每月给家里一笔家用钱,只有年节的时候发个红包孝敬父母。没有交家用,父母当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家里很大概率是不会给她支援的。她也不想低声下气求父母支援,求不到不说,她们肯定会重复说些不影响生命、没必要之类的丧气话打击她。
可是治疗费完全靠自己实在十分吃力,如今勤勤恳恳工作五年,天天兼职全年午休,住在远离地铁站的地方,用最便宜的话费套餐,点外卖价格比了又比,如果不是每年要宿舍聚会,衣服一年到头都舍不得买一套新的,更别提出去旅游了,如此方存下一笔钱,但是仍不敢奢想短期内凑够手术的钱,她原计划是看看能否35岁前攒够钱解决自己这个缺陷,不曾想如今突然有了提前解决问题的曙光。
谈霜沉寂已久的心漾起一圈圈涟漪,一波接着一波怎么也停不下来。
“好!”她双手交叉紧扣,声音微颤。
“别紧张。”白藏微微一笑,“赵教授医术很厉害的。”
太阳光穿过玻璃窗户照到背光而站的白藏身上,让他整个人加了满级美颜滤镜一样,谈霜的心怦怦地跳着,脑子开始晕眩,自己治好了也能笑得那么好看吗?白医生此刻可真像个白衣天使啊!
然而见面后一番交谈下来,谈霜先前高昂的情绪却慢慢冷了下来。原来他们之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种病例,现在只是想把自己作为案例立个项目来研究,谈霜有种自己是他们实验室白老鼠的感觉。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但最好的设备就是不是最先进的,最强的团队配置也不是最有经验的。
赵教授虽然不能从面瘫患者脸上读出什么表情,但是也预料到对方的抗拒,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解:“你也知道莫比乌斯综合征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既然罕见,说明很多医生都是没有经验的。但是经验这种东西,大家都是从零开始慢慢积累的。正因为没有接触过,我们会更加谨慎的对待,肯定也会联合医学界里其他有经验的同僚一起处理,这点你可以放心。而且不是所有的罕见病都可以得到这样优惠的支持的,反而需要的药物和治疗都难以得到医保的报销,相信你也是深有感触的。”
“谢谢你们的热心帮助,这对我来说不是件小事,我要再考虑考虑。”项目都还没正式启动,所谓的优惠可能也只是个饼,打工这么多年,现在听到饼都已经毫无波澜忽略了。
“应该的,这样,方便的话你加一下联系方式吧,你有什么顾虑或者疑问,可以随时联系我们。”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赵教授也没期望一下子就敲定这事。
白藏立马微笑着亮出通讯方式的二维码,谈霜和他对视了一眼,顿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佯装扫了一遍。
出了赵教授的诊室,白藏解释道:“刚才人多口杂,我怕别人以为我推荐熟人,有什么利益输送。”
“您放心,我明白的,我也是经常懒得解释的人。”
回去的路上,谈霜在公交上找到位子坐下,点开白医生的头像看了看,那是一张他在海边的自拍,微风吹动他的头发,整个人笑得像春日的暖阳,他好像真的挺爱笑的。对比之下自己就像活在臭水沟里半死不活的鱼,看了会谈霜就闷闷退出了。
侧头看向车窗,谈霜幻想了一下自己也能轻松微笑的样子,一手大拇指和食指微微顶住两边的嘴角往上提。
“小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多笑笑啊。”旁边一个站着的年轻女孩子突然出声道。
谈霜有点尴尬的放下手,转过头重新恢复死鱼脸,不想女孩误会自己不高兴,遂平静的说了句:“臣妾做不到啊。”
“啊,是小姐姐啊,不好意思,你有点雌雄莫辨,我是说有种英气的美。“女孩尴尬的吐吐舌头,”刚才那句是什么梗吗?”
“嗯嗯,一部电视剧里的台词。”感受到彼此间的代沟,谈霜有点悻悻然,自己老了啊。
“里面的演员也是你现在这个表情吗?”
谈霜一本正经的随口胡编道:“不,我只是觉得二创的话,这个麻木的表情也挺适合的。”
“哈哈哈,小姐姐你好有意思啊!”女孩笑声清脆,整个人鲜活有力。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谈霜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瞬间更飒爽了,配上手臂上的绷带,宛如一个带伤的威武战士,“我到站了,小妹妹再见。”
回到出租屋,谈霜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僵硬的脸庞,她以为只要她不主动回忆就可以不再受伤,可是当命运的浪潮拍打过来,才发现自己避无可避,因为这该死的病怔这几十年里受到过的难堪和委屈,不受控制地如电影般一帧一帧从自己脑海闪过。
自己已经错过了本应天真无暇的童年和自由奔放的少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难道要等到垂垂老矣再来搏一把吗?到时候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还有什么必要折腾呢?这么活着一点也不痛快!
不要再瞻前顾后了!谈霜内心疯狂地呐喊着,痛苦让她想把桌上的所有瓶瓶罐罐扫落在地,然而手刚碰到护肤品冰凉的瓶身,近三十年刻入骨髓的省吃俭用就把她拉回了现实,她实在没有资格任性。泪水还在眼眶打转,心里已经盘算起卡里的存款能撑多久。
手术成功了,康复期也需要花不少钱;不成功,她极大概率还会变成丑八怪,额外修复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能不能修复好也是个问题。这么长的战线,作为长期病患,理论上公司是不能裁她的,否则要赔偿2N,然而公司就算赔她2N,也没有多少钱,万恶的资本家有的是手段把N值降下来。而且万一公司扯皮不赔,找仲裁或是打官司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在大城市里没有稳定收入,每天睁眼就是房租和大笔的医疗支出,作为一个病人没办法不焦虑,实在太折磨人了,非常考验心性。
除了经济的顾虑,谈霜犹豫不决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已经生活在黑暗中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她都害怕要接触阳光。接受治疗展开新生活,她要从头开始学习如何与人相处,什么场合用什么表情才算恰当好处,对她来说这些简直比要打破职场的舒适圈转换赛道更难。
这个关乎后半生的抉择,家人不会给予任何支持,朋友不敢提出建议,甚至医学界也没有多少可参考的案列供她分析决策。这个堵上全部筹码的豪赌,谈霜迟迟下定不了决心,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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