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他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带的玉佩。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少年时的他握着那把师父亲自为他打造的短剑,刺穿了师父的胸膛。
他一直都是一个该死之人,活着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也是这世间对他最残酷的惩罚。
“对啊,大人在阿乐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极好的人。”
萧玄凛未回应,晏乐安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阿乐初来京城,大人便为阿乐提供住所。不介意阿乐的鲁莽与冒犯,反而帮阿乐报仇,又为阿乐寻来父亲。大人对阿乐一直都很好,所以阿乐一直以来都十分感激大人。”
萧玄凛听完这话,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是初遇时,他因她身份不明而满眼戒备,言语间尽是冰冷的试探;是她替他挡剑时,他言语冷淡,只送去药膏;是他故意试探她,在她面前杀了她的父亲。
这些他记得一清二楚,可她却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他对她好”。
她口口声声说她要报仇,却在今日见到张良时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
她的行事作风经常让人感到怪异。
上一秒可以满眼仇恨,下一秒却又可以笑眯眯的,在下一秒又换上一副胆怯的模样。
真正的她究竟又是什么样的呢?
萧玄凛第一次认真的看着面前的人,女子眉目如画,明媚皓齿,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微微弯起。
这世间有许多想接近他的人,而那些人都藏了一颗杀他的心。
晏乐安也发现了萧玄凛的目光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萧玄凛冷冷的声音传入耳朵:“方才见到张良,阿乐姑娘表现的还真让人意外。”
“那我该如何表现?”
晏乐安顿了顿,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个将死之人,我为何要为他劳苦伤神。”
“张守正的选择就是对他最好的酷刑。一个平日里对他万般宠爱,百依百顺的祖父在面临抉择时不也还是抛弃了他。既然他注定会死,我自然不必让自己徒增难过。而且大人不是也提前吩咐狱卒让他受尽了酷刑吗。”
萧玄凛陡然听见这话,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
原来这个看似需要他保护的盟友,有着比他更冷冽、更决绝的一面。
“走吧。”萧玄凛向着牢房深处走去。
晏乐安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眼眸,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乖巧地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走路时,仍时不时地往他身边靠一靠,一副依赖十足的模样。
牢房深处,萧玄凛脚步顿住。
晏乐安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那个男子。
他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依旧专注地看着棋盘,修长的手指轻轻落下一子。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萧玄凛眯了眯眼,转头看向他:“好雅兴。”
陆迟这才抬眸,微微一笑:“世子见笑了,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像是山间清泉,让人莫名觉得舒适。
晏乐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这位是?”陆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顿了顿。
萧玄凛不动声色地侧身,隔断两人交汇的视线:“我闲来无事收养的一只狐狸。”
陆迟好奇的看向萧玄凛:“人人都说世子殿下不近女色,至今守身如玉,怎么如今倒是发了善心。”
萧玄凛盯着陆迟看了片刻,依旧漫不经心:“陆榜眼好记性啊,短短一年时间,便将自己的未婚妻忘的一干二净,见面不识了。”
晏乐安眸光微动,连忙出口:“阿迟~,去岁你传书与我,言及解除婚约,只道是嫌弃阿乐愚钝,恐误你青云之路。今日我方才知晓,你竟是遭此大难,身陷囹圄!你解除婚约,原是怕连累于我,陆郎,阿乐说的可对?”
说完,晏乐安悄悄向陆迟眨了眨眼。
陆迟听到她这番话,先是一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须臾便明白了,萧玄凛想必已经查到了阿乐与他的关系。
随即开口说道:“阿乐姑娘切莫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陆某去岁便于姑娘解除婚约。况且婚约一事本就是家中长辈的玩笑话罢了,当不得真。”
“陆郎,到了如今时刻,莫要再诓骗我了。今日我已知陆郎窘境,便绝无可能独自快活。还请陆郎宽心,阿乐定会想办法救你脱困。”晏乐安泪眼婆娑,眼眶也渐渐泛红。
陆迟不由的有些恍惚。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面前女子如此柔弱,楚楚可怜的形态。
上一次,是在青禅寺,他为了家中病弱的父亲去祈福,听闻在佛祖面前跪满三天三夜,便可换个一个心愿。却在夜半时分,听见有女子轻轻的哭泣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晏乐安,祠堂里的烛火微微晃动,映照出了女子的身影,陆迟抬眼便看见那抹素色身影。女子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难掩身形的单薄。她双手合十抵在额前,默默祈祷。
木门半掩着,恰将两人隔在一内一外的光影里。
那一夜。
她面向佛祖跪着,他站在一门相隔的外面。
当日初见不察意,日后岁岁总思之。
那是的他或许也不会想到往后许多年,他仍然会想起今日初见她的日子。
“吱呀”一声轻响,晨光瞬间涌了进来,也照亮了门外倚着廊柱的身影。
陆迟被晨光晃了眼,揉了揉眼睛,才待看清门内的女子,他慌乱的起身想跑,却摔了一个踉跄。
陆迟眼底闪过一丝尴尬,随即站直了身子,拱手作揖,坦诚道:“昨夜见姑娘独自入祠,夜晚风凉,便想着在此守着,免得有意外。”他顿了顿,补充道,“未敢打扰姑娘祈福,还望姑娘莫怪。”
女子似是感到很意外,愣神半许,屈膝回礼:“公子有心了。我叫张阿乐,家在青石镇”,女子犹豫一下,又开口说道:“前几日阿娘去世,我便和佛祖约定为佛祖供奉一年,换我阿娘轮回投和好胎。还望公子莫要将此事说出来,替我保密。”
祠堂初见后,他总寻着为父祈福的由头去往青禅寺。
有时是提着刚从山涧摘的野莓,对着那个冷冰冰的姑娘说:“见这果子鲜,想着小姑娘许是喜欢吃这些”。有时是携着卷新得的棋谱,说道:“听闻姑娘善弈,想邀姑娘赐教”。
晏乐安性子清冷,起初只淡淡应着,却渐渐也抵不住他的胡搅蛮缠。
他知道她话少,时常捡些山间趣闻讲给她听,说哪棵松树上有松鼠筑了巢,哪片溪水里能找到彩色的石子。晏乐安听着,偶尔抬眸问一句“后来呢”,他便滔滔不绝的讲个不停。
此后,这样的相伴成了常事。他为她寻来她喜爱的话本,她替他整理凌乱的棋谱;他带她去市集看杂耍,她为他挑选合心意的墨锭。
他曾以为这样的时日还有许久,却没想到这样的时日只有短短不过三年。
原来啊,她是当朝公主。
残阳如血,染红了城郊废弃的破庙。
他循着她留下的绢帕碎片寻来,却在庙门吱呀开启的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女子背对着他,素白的衣衫已被血渍浸透大半,肩头在微微的颤抖。手中还紧攥着一把染血的短剑,而她身前,倒地的人早已没了气息,胸口的伤口还在汩汩渗血。
那人是青石镇有名的恶霸李员外,阿乐的父亲曾为了银两要将阿乐卖给他。那李员外常年强抢民女,作恶多端,府里的丫鬟稍有不慎便会被打骂,他断断不能让她入那虎口。
于是他给了阿乐父亲自己所备的进京赶考的盘缠,立了婚书护她周全。
“阿乐?”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女子猛地回头,脸上还沾着溅落的血点,原本清冷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惧,泪水混着血污滑落。
她看见他,瞳握着剑的手猛地松了松,短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你别过来!”她声音发颤,双手用力在裙摆上擦拭,可血渍早已干涸,只蹭得裙摆更加狼藉。
她越是擦,身体抖得越厉害,“我不是故意的他说他不会放过我的,我没办法。”
他看着她满手血污、满眼惶恐的模样,心口像被狠狠攥住。正要上前,却瞥见她腰间不慎滑落的玉佩。
那枚玉佩雕着繁复的龙凤纹,他曾有幸在书本上见过此物的画像,正是皇家宗室独有的样式。
她从不提及家世,却对宫廷礼制熟稔于心;她偶尔望着宫墙方向出神,眼底藏着难掩的愁绪。他脚步顿住,喉间发涩,一个从未敢想的念头撞进脑海。
“你是?”他声音艰涩,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那位大名鼎鼎的乐安公主?”
他话音刚落,女子脸上的惶恐骤然褪去,方才还含着泪的眼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周身的怯懦都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浑身变得疏离与冷清:“陆迟,我从未想过刻意瞒你,你说的没错,我根本就不是张阿乐,我的真实身份便是那因残害兄长被褫夺封号贬到青禅寺的落魄公主。今日你看见我杀了人,要去向官府告发我吗?”
女子接着冷声到:“无论你今日做何决定,我都不会怪你。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做个好人,今日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陆迟闭了闭眼,终是咬了咬牙,脱下外袍裹住她,又寻来石块与杂草,一点点将尸体掩盖,动作间满是挣扎,却仍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沈砚之望着地上的痕迹与她满手血污,指尖攥得发白。他自读书之日起便立誓要做刚正不阿的清官,断不会徇私枉法。如今官未做,便已有了私心。
他叹了口气,替她擦拭掉手上的血污。
他终究是无法清白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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