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了一天一夜,寻欢作乐完毕以后,就是长久的徒步,美名曰先甜后苦。
除了一个时辰的临时修正外加用餐,一直在走。利镜累的两眼发昏,自从跟了巾军,在江宁几年里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丁点肉全没了,脸蛋消瘦,婴儿肥不见踪影。
她捡了两根棍子,一根给杨桦,一根给自己。结果杨桦根本不需要,同走了没多久她就被莫泽沛抱到马上去了。
利镜也想要一匹马,虽然她不会骑马,而且马背锋利,以前去内蒙古旅游尝试骑了一圈马屁股都被颠成了好几半,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一匹马,总之真的不想再靠两腿走,她快要累死了。
“要不要背你一会?”黄三驮着东西走到她身边,“东西可以给黄二,在后面的时候我看你摇摇晃晃,好像快要晕过去了。”
肩上的东西看着挺重,黄三却脸不红心不跳,只是额头有细细汗珠。身体素质真好,利镜暗自羡慕,她摇了摇头,“多谢不用。”
“真的?”
利镜笑了笑,“真的,我没那么弱。”
“别逞能。”黄三还是很担忧,嘱咐道:“凡事记得喊我。”
利镜应好。
临近城门之下,利镜看到破败的木制牌匾上明晃晃写着峄州二字。周围的环境与随着靠近而变得干旱,炎热。
利镜打开水壶抿了一口,心中的焦躁怎么都压抑不下,好像……马上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越过人群看向前方莫泽沛的背影,他骑在高马之上,杨桦被揽在怀中。她又看向四周,莫正被黄三二掺扶着,黄三背着重物与她对上视线,弯眼笑了笑。
是错觉吧,利镜又狠狠灌了一大口水。
城门紧闭,城墙上只有一个站岗的哨兵,这么远的距离,那人脑袋一点点像是在打盹。
利镜和后勤的妇女孩子们待在一起,负责为一触即发的前线物资供应,治疗伤员。假店主原本站在身边,但被王二江趾高气昂地拽到前面去了。
即将攻城,利镜内心担忧,从掩护里爬出来观望,刚冒一个脑袋就被拉回去,无数把弓箭从天而降,其中一根好巧不巧钉在利镜刚刚趴着的位置。
盘着发的女人低声骂道:“干什么呢,不要命了?!”
利镜惊魂未定,“谢谢。”
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弓箭?!明明探查时城墙上只有两三个开小差探查兵,松松散散极易攻破……
又是一根箭落下,擦着利镜的脚踝扎进土里,没破皮,但划了一道白痕。箭身微微颤抖,尾部的羽毛是深棕色的,又短又硬,像是大雁的羽毛。
“官府!”不知道谁突然高喊一声,望过去发现是一个年龄稍大些的妇人,利镜认识她,此人跟特别,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充满贵气,据说是个没落贵族,全家被满门抄斩仅她一人逃出生天。
她抱着胳膊,面色煞白,“只有官府才舍得用这种羽毛。我们中计了,官兵来了!”
宛如一颗石子被投入湖泊溅起千层水花,在场所有都惶恐不安,有的甚至连投降都说出来了。
“怕什么!”刚才救了利镜的盘发女人高声呵斥,“这么多座城池都打下来了,还不相信巾军的实力吗?!官府算什么,官兵又算得了什么!前线战事还没出结果,我们自己反倒现乱了套!”
她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人群很快稳定下来,低声说着是啊是啊。
女人又道:“这场仗不一定会输,我们做好后勤工作,及时补充物资,搬运伤员。不管前方战况如何,后面这块不能掉链子。”
一轮箭雨结束,众人纷纷从躲避里爬出来,参与到后勤中。
利镜一颗心沉沉地坠着,远处城墙若隐若现,依稀能看到上面耸动的人影,以及坚持不懈向上攀爬,却被重物和刀枪攻击坠落的巾军。
不一定会赢,巾军虽然一路畅通无阻,但只不过因为最难的那一关被莫泽沛从内侧破解了。在彭城耽误的那些时间足够官府组建兵力,筹集物资应战。
毕竟是民间自发组织的,再声势浩大也与官家比不了。如果巾军稍微早一些与准备不够充分的官兵对上,说不定能打个平手,但现在面对的官府几乎处于全盛状态。
与预料中一样,不出两个时辰巾军就败了个惨烈,逃窜的身影犹如过街老鼠,利镜也被拉着逃命。
官兵一路逃命,性子硬的就傻,性子软转身跪地投降的捆起来变成战俘。
利镜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企图从那些身着巾军服饰的身影中找到那三人。忽然一根箭飞来,直直地没入走在前面拉着她的女人脑袋里,射了个对穿。
她倒了下去,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女人顷刻间就没了性命。利镜腿脚发软,跑的越来越慢,身后官兵的呵斥声越来越近,利镜绝望地想哭——
一只手凭空伸出来,拦腰抱走。利镜被捂住眼睛,凌乱的脚步声从耳边踏过,很快四周归于平静。
利镜颤抖着呼气吸气,捂着眼睛的手放下。周身是一片荒漠,各色姿势的尸体瘫倒在地,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断了胳膊流血过多意识模糊只凭意识缓慢挣扎。
抱着她的人是假店主,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过了官兵的追捕,恐怕是店主留下来的道具。手腕上的红绳子摩擦着皮肤发痒,利镜隔着袖子松了松。
“你看到莫泽沛和我爹了吗?”利镜问。
他没说话。
“那黄三黄二呢?”
他仍然不说话,利镜气愤他这个哑巴模样。
莫泽沛、杨桦和黄三肯定不会死,问题就是莫正和黄二,利镜在未来没有看到他们两人。恐惧来源于未知,利镜不知道两人的死亡之日在何时,一旦出现任何会导致二者丧命的可能就喉头发紧。
千万不要死,千万千万……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其余人不知踪影。利镜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是快中心凹陷的大石头,足够两人蜷缩在里面,随着夜幕降临,视野所及变窄利镜成了“半瞎”,因为过于警惕,连闭目养神都不敢。
最后还是抵不过困意,睡了过去,但很快就醒来,如此反反复复终于熬到了天亮。
太阳升起那一刻利镜打心底松了口气,很快又被迷茫吞噬。她不知道该去哪,巾军溃败,莫泽沛不见踪影,其他人也找不着,就剩下她一个人……
还有假店主。
利镜抬头看他苍白无色的脸,伸手抓住衣袖。
他们在荒漠上走了一整天,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才找了地方休息。
假店主生了把火,跳跃的火光照在利镜的脸上,又热又烫。
“休息吧。”他说:“这附近很安全。”
他的话像是有什么魔力,利镜的困意顿时犹如洪水般涌出,眼皮子不断打架。她揪住假店主的衣袖,脸埋了进去。
没有熟悉的熏香味,倒是有一股木头的,像是家中摆放许久的柜子。不倒翁是木头做的,难怪……
第二天醒来利镜又恢复了精力,走起路来不再颠三倒四的。睡眠充足大脑就变得清醒,利镜冷静分析,虽然攻破峄城之战宣告惨败,但彭城到江宁之间的城池仍然处于巾军的掌控之下,莫泽沛他们撤退的话一定会回彭城,再不济往江宁走。
与峄城之战不同,攻难守易,官军就算想夺回城池也没那么快。
于是她一拍大腿,下了决定——回彭城!
决定下的利索,回去的路却坎坷,利镜不敢走官道生怕遇上官府的人,只得走小路。
小路不平,又是丘又是坑,可累人了。
正巧路过一座村庄,利镜老师没有看见过,因此笃定巾军来是走的不是这条路线。不过路是假店主领的,肯定错不了。
前方蓦然走来两人,身着盔甲手持长刀,礼金的身子顿时僵了。官府的士兵,从那身衣服就能认出来。
眼看越来越近,利镜几乎起了逃跑的念头,两脚都打算拐弯跑了,无意中瞥见假店主的衣服,这才大悟。店主一直穿着他那件奇奇怪怪,但月光下很好看的暗纹衣,利镜穿的也是自己的衣服。
两人从上到下都一副老百姓的模样,跟巾军哪里搭上边,分明是她自己心里面把自个儿当作巾军了。恍然大悟后她后悔不已,早知道就该去走官道,路平好走。
这么想着利镜挺起胸膛,收起畏畏缩缩,理所当然地向前迈步。
“等等。”
官兵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突然开口喊住,“身子转过来。”
利镜愣了愣,官兵早就在她发愣的功夫绕到面前来了。喊话的官兵捏着下巴眯眼盯了好一会,把利镜看得后背直冒汗,才偏过头与同事说了什么。
两人若有所思,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令利镜更加慌张。
“跟我们走一趟吧。”吐出的话语令人害怕,但二人表情却很和善,笑眯眯地瞧不出一丝威胁和敌意,倒像是在唠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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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镜被带进官兵的临时扎营地,比起巾军来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帐篷质量优异,训练有素的官兵正站岗,投递一个警惕的视线,见着同为官兵的人员又换上笑脸,盘问了一番利镜和假店主的来历,就放行了。
官兵让两人在原地等候,便走了。
不知道将他们带进扎营地的目的是为何,利镜决定静观其变,顺便左看右看,感叹有官方拨款的就是好。
“小霖!”
听到熟悉的声音,利镜寻声望去,不可思议瞪大双眼。
莫泽沛?!身着官兵服装,没半点战俘模样的莫泽沛?!
让利镜在原地等候的官兵单手叉腰搭上他的肩膀,笑嘻嘻问:“这就是你妹妹,和……妹夫?”
利镜还没来得及否认,莫泽沛就皱眉严肃道:“不是!别乱说!”
那人耸了耸肩,扭头朝向利镜,“你兄长也真是过分,居然把你忘了。”
见利镜一脸惊愕,他调侃,“莫泽沛啊莫泽沛,你告诉你爹你兄弟,唯独不告诉你妹妹和妹夫?!”
“第二遍了,程礼,他不是我妹夫。”莫泽沛推开他,“多谢你找到我妹妹,接下来我自会解释的。你忙去吧。”
“帮了那么大一个忙,就口头感谢,也太没诚意了。”嘴上这么说,程礼不见半分恼怒,笑嘻嘻地走了。
他身上的官兵服饰惹眼,利镜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莫泽沛什么时候变成官兵,明明前两天还作为巾军与他们打的不可开交,如果是战俘……刚刚他与其他官兵的相处来看,这不该是一个战俘的待遇。
“对不起,隐瞒你到现在。”莫泽沛愧疚道:“隔墙有耳,只能暂且瞒着,但我没想到巾军会溃败的如此迅速,等我去寻你时,你和店公子早已不见踪影。”
“幸好你无事,否则我将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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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泽沛反水了,至于从何开始尚且不知,巾军大败有一份他的功劳。难怪之前强烈要求巾军停留在彭城,借口筹备物资,实际为了给官兵在峄州埋伏的时间。
明明是兄妹,利镜却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或者说,与十多年后那个不苟言笑的商业巨鳄莫总越来越靠近。那是利镜不熟知的莫泽沛。
外来人员需要额外观察,这是官军的要求,哪怕有莫泽沛证明清白也不能违背。利镜和店主分开了,她被安排进一间帐篷,刚进去就看见杨桦蜷缩在角落里,蔫蔫的像一朵枯萎的花。
这里明明是关押战俘的区域,不过是划分了一块单独且避风避雨的地方给她呆一晚。杨桦为什么会在,利镜疑惑地望向莫泽沛。
“她……不太配合,为了保她,只能先安排在这。”他的视线落在萎靡不振的杨桦身上,只一会就不忍地移开视线,“小霖,麻烦你帮我劝劝她。”
莫泽沛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也是第一次恳求她,利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帘子落下那一刻,她又后悔了。杨桦的性子和脾气又不是没见识过,与十多年后那个温柔母亲不同,再说现在利镜是莫霖又不是莫文欣,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面前摆着两个地铺,应该是那群官兵们准备的。地铺全都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不难想杨桦一直蜷缩在角落,自虐似的不吃不喝不睡。
利镜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的,随便挑了左边的躺下。现在已经不早了,就算要劝解杨桦也得到明天,她实在太累了。
深夜,利镜半梦半醒间被哭声惊醒,细细小小的还以为是女鬼 后知后觉意识到是杨桦。她爬了起来,眼睛眨了眨适应黑暗。不远处的杨桦把脑袋埋进膝盖中,肩膀一抽一抽。
利镜没忍住,“别哭了。”
哭声一顿,杨桦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又立刻低下头抹眼泪,抹着抹着,又开始抽泣。
她不过才十八岁左右的年纪,比利镜实际的年龄还要小,利镜看她就像在看自己的妹妹。利镜确实有个表妹,今年刚升入高三,俩人感情还不错,可惜高中课业繁忙已经很久都没见过面了。
对表妹的感情不自觉投射到杨桦的身上,利镜理了理衣服爬起来,盘腿坐到旁边,从怀中抬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手擦不干净,用这个。”
对方没反应,就在利镜在心里叹口气准备收回去的时候,她接走手帕,伸进垂落的发丝中擦眼泪。
“官府不认我这个彭城知府女儿。”她一抽一抽的,一句话得分好几次才能讲完,“在他们眼中,彭城沦陷的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她哭的伤心,利镜嘴巴张开又合上,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出不来。杨桦的处境尴尬,作为曾经的彭城知府千金心向朝堂,被巾军带走后没被虐待没被杀戮本就难以解释,除非自愿投靠反贼,甘愿同反贼为伍。
本想保她的命,阴阳差错之下,让她成为了自己这辈子最痛恨的存在。
利镜轻轻搭住她的肩膀,说辞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过了无数遍,正打算开口,杨桦将脸埋进她肩膀浅浅抽泣。
根本不需要安慰,杨桦自己说服了自己,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无意间被困意拉入睡眠之中的利镜睁眼那一刹那,见着的就是平静的杨桦,全然不见昨晚撕心裂肺的崩溃。
似乎抛弃了一切顾忌,向阳新生,她调整心态的速度令利镜佩服。
帘子被掀开,军靴踩上帐篷内的地毯,莫泽沛弯腰走了进来,见着杨桦先是一愣,随后欣慰的抿唇淡笑。他最近真的很不爱笑,利镜好久没看到他的笑颜了,哪怕是这一次也只是唇角微微上挑极小的弧度,如果不是了解,根本意识不到他正在笑。
他对二人道:“可以出来了。”
被带离战俘营区,来到正式的军营,利镜远远的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假店主,背着双手正与黄三闲聊。利镜内心莫名的雀跃,顾不得莫泽沛和未来嫂子的糟心事,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假店主也注意到她了,侧过身子迈开腿迎了过来。
咫尺之遥,利镜猛然停了下来。
眼前留着长发的男人脸上多了一副眼镜,遮盖住带有侵略性的容颜,显得温和又疏离,肤泽质感极为逼真,不再是陶瓷似的苍白,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握着一只滑稽可爱的俄罗斯风情不倒翁。位处隐蔽利镜却一眼瞧见,像是特意展现给她。
真店主回来了。
利镜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很是失落。她想看到的人不是他,陪伴孤独迷失在荒漠之上的自己,深夜里相互依存的也不是他……
店主镜片下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像是看透一切,“是我。怎么,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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