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时做了个梦。
他梦见程舒晚戴着耳机坐在电脑跟前,手指灵动操作游戏,身边围着一群看不清脸的人,或欢呼或夸赞,以她为中心热火朝天地聊着,气氛快活。
不过,那快活的气氛里没有他。
他站在遥远的地方远远望着,想走过去,但双腿如灌铅般凝滞,不得不低头看去。
率先入眼的是满目猩红,他双足被血水淹没,随着抬腿的动作泛起腥气的涟漪。像是块海绵,血水从小腿慢慢渗进骨子,毒蛇般往上爬,浸染他全身。
哪怕是在梦中,他也真切感受到了寒冷与眩晕。
不,他不能就这么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融入那群人之中。
他不能触碰她,会把她干净的衣服弄脏。
她身边的朋友们,那些厉害的人,也会嫌弃他身上肮脏的血。
挫败和自嘲填满胸腔,他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关时。”有人喊他,是程舒晚的声音。他顿了顿,没回头,任由程舒晚的声音消失在身后。
“二天。”喊他昵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青涩不少。关时微怔,猛然扭头,方才热闹的场面已然不见,空荡荡的黑暗中只有一个清瘦的,穿着文中校服的少女站在那儿,孤零零的。
关时极力也看不清她的五官,却能察觉到她正望着他。
“你要走了吗?”少女问,“要丢下我了吗?”
关时张嘴回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不能耽误你。他无声说。
“你不在的这些年,我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当过了游戏主播,认识了很多打游戏很厉害的人。”少女说。
“我也被亲戚背叛,遭到陌生人的诋毁和造谣,失去所有朋友,也尘封了热爱的工作。”
“二天,我这些年,其实过得不好。”
“都是因为你当初扔掉了我。”
少女的话锋急转直下,声音冰冷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往黑暗的虚空中走去。
等等!
别走……我不是!
关时想叫住她却死活喊不出声来,他奋力往前追赶,但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崩塌似的破碎晃动,他努力睁大眼,却再也看不见那少女的身影。
然后他醒了。
才睁开眼睛,面前就是程舒晚那张五官立体气质清冷的靓脸。
从梦中醒来的几秒钟内,人是难以分清现实和梦境的,一瞬间他以为是那姑娘舍不得他折返回来了,顾不得听她说什么,张开手臂将她抱进怀里。
三四秒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已经不在梦里了,刚刚那些孤独的画面和责备的话都不是真实的。而真实的程舒晚,此刻正在自己怀中。
很突然的,几个小时前苏新胜问他的那些话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喜欢晚姐吧?
你要瞒到什么时候?你是二更天这件事。
晚姐是聪明人,别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她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晚姐喜欢你吧?
关时当时没有回答。
他讨厌自己过去的青涩和毛躁,但同样喜欢不起来现在的犹豫和假装,害怕被报以期待的目光热烈注视,却也忐忑真的被忽略抛弃,担心自己能否给予他人价值,又忧虑给得太多影响他人决断。
他小心谨慎,一步一步规划自己该走在什么地方,瞻前顾后算了又算,生怕自己一个走岔,他们俩之间的一切都将完蛋。
但在被程舒晚身上幽幽冷香包裹的瞬间,他心里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瞬间溃散,一直压抑克制的情绪终于在酒精的推动下如冲堤潮水般将他吞没。
隐瞒也好,假装也罢,原来他所求的,不过是能待在她的身边。
不论如何,只是不想失去她。
仅此而已。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胶片般一幕幕从脑海中再次闪过,关时望着程舒晚没有转过身来的背影,轻声唤她:“舒晚?”
他开口时喉咙发紧,差点没出声儿,这才察觉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镇定。
程舒晚没对他的呼唤做出反应,但垂在身侧的手浅浅颤抖起来,随后攥了攥才止住,转过头来。
“傻逼。”她说。
关时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浅浅笑了,“你真的好不客气。”
“有什么好客气的,”程舒晚咬牙切齿,鼻尖一抹红却掩饰不住,“我等你坦白等多久了知道不?打游戏心思那么多,做人也考虑那么多,一点都不敞亮。”
“你早看出来了也没说,那还是半斤八两吧,”关时道,“你要是心思简单,怎么可能打得上国服?”
“打你个鸡蛋,”程舒晚看他,用手背抹了下鼻子,“我要也像你一样纠结才打不上国服,你就是欠收拾,二天。”
关时瞅着她没说话。
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来。
挺神奇的。
程舒晚想象过二人真正坦白身份会是什么模样,是否像电视剧里那样有无穷尽的误会,跌宕起伏的隐瞒反转,是否会痛哭流涕缅怀和指责……好吧,他们俩都干不出来这样丢脸的事情。
现实比她幻想的更加轻松和平静。
她还是她,关时还是关时。
不过只是当年的小鬼叉烧和二更天,两位素未谋面的少年,长大了而已。
“对不起。”关时突然说。
程舒晚莫名其妙:“干什么?”
“你受的伤,我不知道。”关时牵了牵嘴角,“皮带抽手很痛。”
程舒晚愣了愣,想起他指的是当时她被程国鑫抓包的事,“这跟你没关系。”
“当时,你如果是在我家网吧就好了。”他说,“没陪着你,还跟你赌气玩失踪,对不起。”
“……”程舒晚握拳,轻轻打在他胸口,“好了,过去的事就不用说了。”
“好。”关时笑了笑,轻声说,“舒晚,答应我一件事。”
程舒晚看着他。
关时:“如果未来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找我。”
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程舒晚本来想多说几句“把我当没自保能力的软辅吗”之类的话,但望见关时的表情,还是掐断未说出口的字句,轻轻点了点头。
空气安静几分,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又或许什么都不必说,一时间两人都没找到话题,只面对面尬站着。
“要不,”程舒晚咳嗽一声,“先去网咖再说。”
关时点头,“嗯,好。”
两人继续往木吉网咖走去。
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下,关时步伐都轻快许多,这回没有跟往常一样落后半步,而是与程舒晚并肩,垂在一侧的手随着步伐一下一下碰着她的手臂。
跟个摇头晃尾的大狗似的。
程舒晚没太回应,但关时却是变本加厉,等红灯过马路的时候,他伸出手指,非常轻又非常刻意地在她的掌根挠了下,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了作恶的爪子。
程舒晚微微抬头瞅关时一眼,收获一个无辜又温和的帅脸露齿笑。
……如果不是嘴角还有淤青的话。
红灯变绿。
“还看?”关时见程舒晚还没收回目光,笑眯眯地催促她,“再不走,等下又红灯了。”
“要走的。”程舒晚迈上斑马线,“只是想起一件事情。”
她说着伸出手,轻巧绕过关时手腕握住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指滑进他的指缝之中,严丝合缝地扣住他的五指。
关时:“……!”
这个不断撩骚的大狗脸上的笑容瞬间转变为僵硬和震惊。
看到他表情变化,程舒晚瞬间心情舒畅,这才补上没说完的话:“我只是想起来,过马路要牵着点。”
她就这么扣着关时的手,牵着他穿行在斑马线上。
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对垒,程舒晚已经完全掌握攻克关时这个高攻低防家伙的节奏了,但如此自损八百的招式她也不常用,一边走一边能听见自己胸膛越来越快的跳动,脸上也升腾而起一阵热意。
好吧,看来自己也没有厚脸皮到能不动声色的地步。
她不想让关时发现自己正在尴尬的窘境,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步伐却越来越快。
就在她差点背生双翼直接起飞时,关时轻轻喊她:“舒晚。”
他把手指一拢,将程舒晚的手扣进掌心里。
十指紧紧相扣,像风筝的细线一般轻柔拉住程舒晚紧迫的脚步,她微微停顿,但没敢回头。
关时的笑声从旁边飘来,他上前两步再次与她并肩,说道:“别走那么急,绿灯还长。”
程舒晚小声应答,放慢了脚步。
关时的手比她大一圈,干燥温热,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程舒晚好像能从相贴的掌心感受到他的血液在皮肤下的流动,随着脉搏在欢腾,似乎与她过载的心跳同频跃动。
他也跟自己一样吗?
他对她的那些隐瞒,热情,小心翼翼,关照,别扭……和坦诚。
也是跟她一样的吗?
她此刻在想的事情,关时是否也在想呢?
马路对面不远就是木吉网咖了,程舒晚从来没那么期望斑马线可以长一点,长到能把时间困在此刻,可惜老城区的路着实不宽,很快还是踏上了人行道。
程舒晚没有主动松开手,略有些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关时也没主动松开,他们就那么十指相扣继续往前走。
就像是真正的情侣一样。
程舒晚悄悄抬眸想打量关时的表情,结果目光猝不及防直接撞进他温和的视线里。
他也在悄摸看她。
两人视线仅仅是碰了一下就双双慌忙移开,欲盖弥彰。程舒晚垂着眼数自己的步子,一,二,三……她终于重新抬起头,开口。
“关时,你对我……”
她话音还没落下,关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随着他的急停,程舒晚只觉指尖一空,相扣的手在此刻滑开,仿佛一阵狂风刮过,风筝线被猛然扯断。
心情像是在顶峰突然俯冲下去的过山车,程舒晚表情有些空白地望向落后两步的关时,却发现他神色紧绷,直勾勾盯着前方,木吉网咖的门口。
她扭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街上行人不多,程舒晚一眼就瞧见木吉网咖门口站着个瘦小青年,悄悄摸摸地伸长脖子往网咖里张望,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程舒晚头皮发麻,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正是昨日中午出现在学校门口堵关星玥的郭楷。
他在门口晃来晃去的,目光不住往网咖里探望,一副在找人的样子。程舒晚意识到什么,暗暗回眸看关时。
关时抿着嘴,眼底的紧绷已经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寂静,程舒晚上一次看见他这表情估计得追溯到第一次去木吉网咖,关时处理抓女儿的闹事人那天,但那一次关时还能处理完冲突扭头就冲她笑,本质上没多生气,充满攻击性的表情更像是拿到表面上来震慑人用的。
而现在他的表情更死寂,像是在认真思考怎么把眼前的人弄死。
程舒晚忍不住把心悬了起来。
“舒晚,”关时开口,声音还是放轻的,却没有往常的笑意,“等我一会儿。”
程舒晚不太放心,但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熟人吗?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要。”关时打断她,“就在这儿哪都别去,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等我。”
程舒晚:“关……”
“听我话!”关时突然加重了语气。
程舒晚被他话中的严厉吓了一跳,没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里,震惊又茫然地望着他。
关时眼神软了一下,知道自己没控制住语气,但没多解释,往木吉网咖的方向先走过去,“在这儿等我。”
程舒晚望着关时的背影,悄然握紧手,沉默几秒钟之后,她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木吉网咖前台值班的是小贾,在第三次抬头瞧见店门口鬼鬼祟祟的青年还没离开时,终于忍不住走出门来问他:“上网吗?还是找人?”
“你干你的活儿。”郭楷挥了挥手,随后突然想起什么来,又反手抓住他,“你们老板在不在?”
“老板?”小贾闻言拉高了警惕,“找老板干什么?”
“我没找他,只是问他在不在。”郭楷含混地说,“他不在?”
小贾没闹清楚这家伙想干什么,犹豫了两秒,却让郭楷看出来答案,脸色登时放松下来,“他不在啊,那裴哥呢?我找裴哥。”
“裴哥……”小贾卡壳,下意识往网咖里瞟了一眼。
郭楷又知道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了,扬着手示意他一边去,就要抬腿往里走,“行了忙去吧,我自己去找裴哥。”
“诶你……”小贾知道来者不善,立刻伸手去拦,不远突然传来淡淡的声音。
“来我店里玩,不打声招呼?”
听到这个声音,郭楷身体瞬间僵硬,小贾倒是找到救兵似的松了口气,“时哥……”
他随即看到关时脸上的淤青,张了张嘴,好在还是忍住了没问出“时哥你被人打了吗”这种掉气势的话。
关时双手插在裤兜,盯着郭楷的后脑勺,不咸不淡地答应小贾,“你回去守着前台吧,我来招待。”
“哦好。”小贾又看了郭楷一眼,觉得这看起来不像是时哥的朋友,但见气氛不对便也没多嘴,转身回前台去,门口就剩下关时和郭楷两人。
郭楷背对着关时,脚像是拿胶水糊在地上,抬不起,也转不了身。
“我以为你会跑。”关时说,“进去坐坐?”
郭楷咬着牙,半晌才慢慢转过身,但眼睛垂着没敢看关时,额头上已经冒了汗。
“瘦了不少。”关时望着他的脸平静道。
“时哥。”郭楷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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