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轻没有遇到流氓，但遇到了别的有意思的事情。
文杏馆的位置很是别致，高山流水，从门口走几百步，就见林子一片，从林子往外走并没有专门修建的道路，但出林子的方向不变，人来人往，自然而然就踏了一条出路，秦轻就由这条微微凹陷的路面牵着走。
立秋已过，意志弱的树木掉光了叶子，留着光秃秃的树杈，风大一点就咔咔折了，意志强些的树木也撑不了多久，叶子溜边黄，只剩中间为数不多的位置有一点青。
“喂，你见着我的坐骑没？”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从秦轻头顶掠过。
秦轻抬头一看，赫然是一抹耀眼的红。少女坐在粗枝上，身着红衣，风轻轻吹起裙摆，像摇摇欲坠的枫叶。
他回答：“不知阁下坐骑是什么样的，或许我刚才在路上见过，能给你提供点方向。”
“两头猪。”她双手抱胸。
秦轻细细思索来时路，随后摇摇头：“抱歉，我并未见过。”
“当真？”
秦轻很是肯定：“当真，小娘子可是需要我帮忙？”
那女子似乎有些生气：“谁要你帮忙，你走吧。”
谁知秦轻一听对方这么回答，转身继续走了，走了不过两三步，女子立刻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他身侧，笑道：“你不知道女子说不用就是用，不要就是要吗，我明明在口是心非，小郎君难道看不出？奴家所去路途遥远，没有我的猪猪，怕是要走断腿，这诺大林子，我却不知往何处寻它。”
秦轻歉然:“抱歉，我不知阁下是这番意思。”
见对方始终泰然自若，并不吃这一套，女子就没有再以这个口吻说下去，换了个语气：“还没有问你的名字呢。”
“秦轻，轻重之轻。”
她若有所思，秦轻，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听过，很耳熟。
“哦，原来是秦小郎君，卫曳凝，”她并未直接说是哪三个字，反倒撩起秦轻的手掌，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在上面描摹字样，“唤我卫娘子也行。”她笑嘻嘻的。
秦轻抽回手：“卫娘子请自重。”
“这就是不自重了？秦郎君未免太小家子气了。”秦轻越是拘束，卫曳凝越是想逗他。
自知在口舌上并无强项，秦轻所幸把话头引上刚刚的事情上：“不知卫娘子的坐骑是在何处走失？”
“就是这。”
秦轻撩开地面上的树叶，果真出现了许多凌乱不堪的脚印，秦轻随着脚印去寻，直到后来路面泥泞无法再辨认，他便腿一蹬，无需用力，抓着树枝，轻盈地跃到上方。没有叶子遮挡，视野开阔了许多，他环顾一周，眼见一团黑影，还有细细簌簌的声响，他猜测应该就是它。
他对她说：“阁下的坐骑在东南角，不算近，我去牵来，卫娘子且在此处等我可行？”
“好呀好呀，奴家就在这，等着秦郎君。”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不过秦轻也没有在意。
树木间挨得不近，但枝杈长，秦轻从这处跳到那处，那处又跳到那处，轻功了得，步履之间却不见枝杈摇晃。
眼见那团黑影越来越清晰，秦轻不禁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来卫娘子说自己的坐骑是“两头猪”，真是名如其貌，两头猪，有两个头的猪，前后都是首，秦轻忍俊不禁，好奇打量着，算是开了眼界，他以往还未见过。
这“两头”猪，还算温顺，见人来了也不跑不攻击，无需秦轻赶它走，它也会跟着秦轻。
卫曳凝百无聊赖，心想秦轻怎么这么慢，她有些不想等了。说曹操曹操到。
“久等。”总算盼到秦轻回来。
不过卫曳凝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侧过身一瞧，一溜烟就跑过去，手撑着它的背，跨坐上去，盘起腿：“死哪去了，下次再乱跑就把你做成腊肉。”
秦轻看着眼前的景象，觉得有些违和，不自觉笑了起来。卫曳凝见他笑，却也跟着笑：“笑什么，是瞧不起我吗，你别看它长得奇怪，它可大有用了，之前我赶了一天路，腿都要走断了，它就在路上冒出来让我骑，真有灵性，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并风。”
奇怪，她自认为不需要对别人说那么多话，但秦轻就是很容易让她放下戒心，对方和煦的笑容使她止不住地开口。两个人一起走着，秦轻耐心听她说话，不打断，只偶尔在适当的地方赔以适当的玩笑。
“并风有两头，既可以往前走，也可以不转身地往后走。”说着，她就拍拍并风的肚子，示意它后退，果不其然，它是直直往后走。
秦轻注意到对方手，她的右手拍打时只有拇指与食指在用力，其他三根手指则软趴趴垂着，毫无生气。对方察觉到秦轻的眼神，并没有不悦，反而大方摊开自己的双手。
“你在看它吗？”
小动作被揭穿，秦轻反倒不好意思。
对方弯了弯手指，声音有些懒洋洋：“以前去赌坊，没钱可输，我就拿手指来赌，他们大概也是好奇剁手指是什么样的吧就同意了，不过我那几局运气不大好，输了，嘿嘿，我可是连输了五局呢，我既然敢赌就不怕输，后来我又赢回来了。”她说的时候眉毛扬起来，整个人跳脱活泼，讲述一件她自认为很骄傲的事情。她又伸出双手给秦轻看。
秦轻心说这姑娘心真大：“很登对。”是的，毕竟左手少的两根手指与右手少的三根手指都不一样，算互补了。
卫曳凝听到这话很是开心，叽叽喳喳道：“你怎么不问我赌赢了什么？”
秦轻顺着她的话：“赌赢了什么？”
“不告诉你。”
秦轻:“……”
不自觉间秦轻发觉两人一同走了许久的路，他有些诧异：“不知卫娘子是要到何处去？”
卫曳凝：“你怎么还问我呢，奴家以为你是跟着保护我呢。”秦轻算是发现了，卫娘子喜欢一句玩笑话接着一句正经话，因为她下一秒就说她要去斤竹陵。
斤竹陵，正是斤竹学宫的地盘，此地往东南行三五日就是陈口，离离宫正在那处。秦轻要去陈口寻一友人，两人一同出发，确实有一段路可以并行。两人却也默契地，秦轻觉得卫娘子活泼，多一人路上也热闹，若是她不愿随同，自行离开也无人能阻拦。
一路上，卫曳凝总喊腰疼，秦轻认为是路途太辛苦，建议她在客栈休息整顿再走，但卫曳凝执意不停歇。
卫曳凝忽然发问，模样楚楚可怜：“若是奴家遇难，秦郎君可会救我？”
秦轻不明就里。
“妖贼，终于让我逮到你了。”身后人疾驰赶来，拼了命地跑，喘着粗气，破口大骂。
秦轻听到动静，转身一看，还是一位熟人，陈咬青。陈咬青也注意到了秦轻，两人对视一眼：“好巧前辈，不过您怎么和她呆在一起？”
他陈述事实：“路上偶遇，刚好顺路就一道走，发生了何事？。”
陈咬青避开秦轻，剑指女子：“就是你将我打晕，然后扮作我的模样潜入馆内，窃取文杏管秘籍，好不要脸。”
卫曳凝双手叉腰，避重就轻：“嘿，难道不是你偷懒休息才给我可乘之机？而且言损红打的你四十大板还是我替你受的，你该感谢我才是。”
对方满面通红，他确实羞愧，想着偷懒一回不去练功，不料遭遇这等事，还让秘籍偷了，是他失职，后来他也向言损红负荆请罪，发誓不追回秘籍便以命相抵。不过他没有顺着卫曳凝的话：“少给我耍嘴皮子，你要是不把秘籍交出来，就休怪我动手。”
“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我吗？”
“试试便知。”说着他就一剑刺过去。
秦轻似乎知道刚才为何卫曳凝会问他会不会救她，因为在对方的剑刺过来的下一秒她就抓着秦轻的衣袖，将他扯到自己面前。陈咬青立刻挽了挽手，换了个方向，将剑柄指向秦轻，才没有误伤。
陈咬青就要拉秦轻：“前辈，你到我这边来，我要收拾这妖贼。”
卫曳凝也拽着秦轻：“秦郎君，奴家一介弱女子，没有任何武功，你舍得奴家死于他人剑下吗?虽然与你相识不久，但奴家早已把你当作知心好友。”
陈咬青：“呸，果真如摇芳主所说，你这奸诈小人，你本就不弱，有一技之长，却善于装扮可怜引人救你，当真是浪费了弱者求助的资格，前辈，你是不知，此人常常乔装别人模样行骗盗窃，只要有人下重金去偷什么东西，就没有她不干的。”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蠢货。”
“妖贼。”
“蠢货。”
“妖贼。”
……
两人从一开始的据理力争到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相持不下。从两人争吵中，秦轻将事情经过了解得七七八八。
他对卫曳凝说：“卫娘子，你将秘籍交还，我也能保证你的安全。”
“这么说来，秦郎君是不站我这边了？”
秦轻一如往常的温和，不卑不亢：“摇芳主是我多年好友，她能在文杏馆站稳脚跟实属不易，况且秘籍本是馆中之物。”没有一句责怪她。
卫曳凝没有生气，像之前俏皮口吻说道：“好呀，既然秦郎君都这么说了，我哪里有不归还的道理。”她从衣袖中取出信纸几张，转身向陈咬青，脸色大变，气势汹汹：“那四十大板以后有你还的。”
对方还未反应过来，卫曳凝走上前捏住对方下巴，脸凑的极近，然后一个手快把纸张塞到陈咬青嘴里，再一伸腿，骑上并风挥手而去：“秦郎君，有缘再见。”
而被塞了满嘴纸的人呢，又满面通红，只不过这次是因为生气。陈咬青赶忙把纸扯出来，一嘴的树皮味。他摊开一看，刚才通红的脸此刻又变了个颜色，又红又绿。
秦轻过去一瞧，纸上赫然是一只大王八，右下角还有言损红的署名，背面则写“咬金，既已出馆，就随秦轻前辈去历练”。也就是说言损红一开始就知道馆内的陈咬青并非本人，秘籍也是故意让对方偷去，料定对方一定会看里面的内容，所以是言损红戏耍她来着。
被自家师傅戏耍，陈咬青欲哭无泪。
与他一同欲哭无泪的卫曳凝：我还挨了四十板子，谁替我哭？我怀疑那姓言的就是故意的。
本来就是故意的。
言损红要他去历练，陈咬青还是有礼貌地请示秦轻：“不知前辈可否准我一同前往？”
陈咬青面上掩饰不住的激动，心里祈祷秦轻前辈千万千万要同意，他不想回文杏馆，天未亮就要起床训练，早上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晚上三节课，太恐怖了，还不如出来历练。
他还担心秦轻不同意，继续补充：“在生活做饭这方面我拿手，哪怕风餐露宿我也不会让前辈在吃的方面受苦。”说完他就后悔了，像秦轻这样的得道高人，怎么会在意这方面的事情。
不料秦轻却两眼放光：“当然可以。”他这几日，遇到店家就在店家吃，遇不到就自己生火做饭，不过总吃的身体不适。秦轻爱吃，却挑嘴，在人前显现的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况且路上多一人少一人于他而言没什么大事，带着陈咬青，一来锻炼他，而来给言损红减轻负担，一箭双雕，未尝不可。
后来几日，正如陈咬青所言，他的手艺俱佳，即便是最简单的食材也能变玉盘珍馐。
陈咬青：“我可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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