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雾猛地坐起身，看似在看前方，实则视线正控制不住地乱飘。
程澄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疑惑道：“你怎么啦，快要来不及吃早饭了哟？”
齐雾顺着她的胳膊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怔愣了一下，答：“……没事。”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齐雾的体温。
“不，没有。”
“是做噩梦了吧？没事，梦都是反的，说明接下来的日子好运连连！”
新的一天，程澄的声音里满是活力，而齐雾仍感觉有什么低哑的、饱含恐惧的喊叫声正在自己的耳边回荡。
犹豫了一下，齐雾这才选择实话实说：“不是，好像是梦见小霁和爸妈他们了。我也记不清楚了，也有可能是没有梦到。你就当我是在胡说八道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旋即将脸扭到另一侧，一面自己的悲伤一起压住了自己的朋友。
程澄脸色一僵，安慰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出了好多汗呀，要洗个澡吗？我等你。叔叔阿姨……他们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备受折磨的。”
齐雾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没事。我都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越是想记起越是忘记得快。可能并不是他们，只是被我当作是他们了。”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有些失魂落魄地下了床。
不管是噩梦还是美梦，只要能再见他们一眼，她宁愿停留在梦中。
上个月临近考核的时候，家里出现了意外，一场大火毁了齐雾曾经拥有的一切。等她接到通知赶回家的时候，迎接她的只剩下三具被烧焦的尸体。
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们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独自生活的，只是祝雨绝的父母和他们家里似乎是有什么往来，他们不忍心放任她一个人生活，暂时承担起了抚养她的责任。
于是这段时间以来，她和与她并不同班且毫无交集的祝雨绝也多了些来往。
……
这次的考核很简单，将一切完成提交后的齐雾心底也不免放松了不少。
但走在离开学校的路上，她却有些犹豫起来。
家已经完全烧毁了，在她被祝家接走后也被父母的岗位回收了起来。照理说她放假应该回祝家，更何况祝家叔叔阿姨也都表露过对她的到来的欢迎，可她并不想去祝家度过自己的假期。
那里并不是她的家呀。
刚走出学校，齐雾还没能理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头绪，立刻就被站在出口处的祝雨绝吸引住了注意力。
祝雨绝并不是那种能够非常吸引住别人的注意力的类型，大多数时候他都以一种温和且内敛的形象站在人群之中，但齐雾总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此时此刻，他支着两条长腿，就这么站在那里盯着学校的方向，什么也没有干，在看到齐雾出来的一瞬间迎了上来。
齐雾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天空显得有些阴沉，刮着点风，吹得他原本顺滑整齐的黑色短发跳起了舞，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的不耐。
他们应该是昨天提前考核的，可以不用参加今天的考核的。他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心底涌上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同时也想出现在对方的眼睛里。
齐雾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冷，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下一秒祝雨绝的长外套就被他递了过来。
齐雾连忙拒绝：“不用不用！”
“穿上吧。你是不是习惯乘坐列车？这里距离最近的上车点也还有一段距离。”
闻言，她看了一眼内里穿着并不算厚实的祝雨绝，还是拒绝了。
“我还好，只是看上去穿得薄，其实里面穿了不少衣服。你还是穿上吧，别生病了。”
“好吧。”祝雨绝没再强求，无奈地伸出手，“挎包给我吧。”
里面是齐雾的一些贴身衣物和其他必需品。
“我自己拿着吧，很轻的。”齐雾依旧是拒绝。
“忘记说了，妈妈让我问你这次放假要不要回去，如果回去的话我们就一起。爸妈他们确实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希望你去我家住，而且也准备好了房间。但是他们很好说话，你要是不愿意去的话也没事的。”
齐雾确实不想去他家住，但也不希望伤了祝家一家人的心，只好点了点头说：“我和你一起回去。”
祝雨绝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那就好，所以就给我吧。”
他指的是挎包。
离得有些近了，着实被这个笑容晃了一下眼睛。她慌忙松开手，幸而他接到了挎包。
齐雾有些尴尬地东张西望起来，在心底问自己明明是阴天为什么天色看上去还是那么亮。它应该再暗一点儿，再暗一点她就能光明正大地心慌而不用担心被谁发觉自己的心思了。
一路上祝雨绝都照顾着她，令她感觉到些许恍惚。
她从没离他这么近过。
或许在葬礼上是有过的，因为他得照顾悲伤到几乎失去自主意识宛如行尸走肉的齐雾。而随着葬礼成为回忆，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一场身临其境的电影，而她只是那个游离在电影之外的观众而已。
说实话，她已经不大记得葬礼是怎么进行的了。
列车上，齐雾刚强迫自己清醒一点儿，就对上了祝雨绝看着她的那种眼神。
两人双双移开视线，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羞赧。
犹豫了一会儿，祝雨绝又看向了她，说：“你的头发上好像落了什么东西。”
“啊，在哪在哪？”
看到他犹豫着伸出手，她也就凑近了一点儿，将脑袋靠了过去。
祝雨绝说了一声“好了”，就将手中的东西摊开在她眼前。
还好只是一段不知道哪里落来的绒毛，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齐雾松了一口气，道了声谢，目光越过祝雨绝看向了窗外。
她能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步。说不清楚是别的感情的萌芽还是亲人之间的靠近，她的大脑感觉到一片混乱，第一反应就是回避这种变化。
列车两侧人群拥堵，都各自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着，或是站在列车外冲着自己远去的友人挥着手。
蒲逅分区非常大，齐雾还从没去过蒲逅分区以外的地方。据她所知，蒲逅分区内最方便的交通方式就是街道上的列车了，四通八达，趟数多，十分便捷。
列车两侧的景象明明那么熟悉，现在却令她感到些许怪异。
蒲逅分区以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更远处的，还没有开发过的厚普——逻刻斯星系会是什么样的呢？
齐雾一愣。
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厚普——逻刻斯星系。
这时，她已经完全忽略掉了身边人的存在。好像自己还是那个随着列车往家里赶的女孩；好像自己一敲门，立刻就会有三个人来迎接她。
祝雨绝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视线，既感到轻松又有些失望。
……
祝家父母二人都在研究院工作，平时工作很忙，此时却在家里等着齐雾二人回家。
他们那种很温柔的性格，对她很热情，属于是那种看得出来很喜欢她但为了照顾她一直在克制、小心翼翼后的一种热情。
齐雾为此很感动。
他们从把她接走、帮她为家里处理后事开始就是这样的，这也是齐雾尽管并不想在祝家住下但最终还是选择和祝雨绝一起回来的原因。
她不希望他们伤心。
但她也不希望他们再为她多做什么事了。
祝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但还是显得有些空荡。家具一尘不染，也没有什么划痕，崭新得像是商店里保存完好的模型。
家里的女主人祝染临时给他们准备了一些水果零食摆在桌子上，此刻正招呼着他们一起从赶路回家的状态中放松下来。
“这个月过得怎么样？”祝染这样问道，在看向祝雨绝的目光中带上了些许期盼。
然而祝雨绝注定没办法迎合她的这种期盼，在思来想去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校园生活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地方，只应了一句“还可以”。
她本来想让自己的儿子开一个好头的，但结果却令她很失望。她面上染上些尴尬，也带着犹豫，转向了另一侧的齐雾：“小雾呢，过得怎么样？”
齐雾愣了一下，立刻道：“挺好的。”
语毕，她看了莫名开始紧张的祝雨绝一眼，补充说：“一切都很顺利，祝……祝雨绝也很照顾我。”
祝雨绝的父亲林安就站在祝雨绝的身后，看上去习惯性保持沉默，但一直在观察其他三个人的举动。
“那就好，”祝染悄悄松了口气，神色又变得骄傲了起来，“不用太在意，那是他应该做的。”
“他对我……真的很好。”
“还有吗？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的哦？”
“噢，挺好的。”
“小雾是不是有一个叫程澄的好朋友啊？可以叫她到家里来玩哦，随时都可以。我们都很想认识一下这个朋友，一定是一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小姑娘吧！”
“啊，是……不是……”齐雾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等了一会儿，祝染接着说：“徐英有时候说话确实是直接过头了，不用太在意他的话。话说过来，我和你叔叔都是他的前辈呢！”
因为提到的不是自己的事情，她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好奇道：“祝阿姨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吗？”
“那倒不是。”说完这句话，祝染眼神游移，思觉这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才继续说下去，“我们之前都是玉东分区的，就在隔壁。”
玉东分区和蒲逅分区挨在一起，甚至其他各方面都大差不差。齐雾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从玉东分区来到蒲逅分区，如果是她搬家的话她一定会挑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地方生活，要么就不会搬家。
“那会儿他就这个样子了。悄悄告诉你，他之前还因为考核不合格被拒绝发毕业证明过。但他坚持申诉，后来证实好像是有一个老师针对他才导致他拿不到毕业证明的。当时那件事情还闹得挺大的呢，现在好像很少有人记得这件事了。”说起往事，她也很是感慨，居然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然后呢？他拿到毕业证明了吗？”
“当然，那是他应得的。知道他也来蒲逅分区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呢，在知道他是来当老师的我就更震惊了！但不得不说，他还算是个合格的老师，不是吗？”
“确实。”
“小雾之前是不是每个月都要去检查眼睛？”祝染用关切的目光看着她，问道。
齐雾额角的碎发在她的眼前轻轻晃动着，像是被风吹动的，也像是被眼前人拂动的。
齐雾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自己上个月都忘记去检查眼睛了。她的眼睛里装了一种保护装置，以前每个月父母都会抽出来一天的时间带她去进行检查，视情况而定要不要更换装置。
小霁也会和他们一起。
如果不是今天祝染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她自己恐怕这个月也想不起来还要去检查眼睛。
“对的，我明天就去。”她思考一下，这样答道。
她继续柔声问：“我和叔叔带你一起去，怎么样？小雨也会一起。”
齐雾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已经麻烦他们够多了：“不用啦，祝阿姨。我有固定的检查机构，我很熟悉原来那个地方，我可以自己去的。”
今天在家里等着自己就已经足够令人难为情的了，难道还要麻烦他们明天继续为了自己请假吗？
祝染面露为难：“我们很想了解你的。让我们一起带你去做检查，好吗？”
齐雾小心地看着她的表情，试图通过其他方面辨别出这是否属于客套话中的一种。但她可能在这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越分析越觉得一头雾水。
她不自觉地抬起胳膊扶住身侧的沙发，手心里冰凉的触感令她得以回过神来。它并不柔软，软和之中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冷硬，这使得它更加结实、使用寿命也更加长。
他们并没有开灯，而是将一楼可见的窗户都调换了模式。阴冷的光通过窗户抵达室内，将人与沙发同等地笼罩其中，室内竟显得比室外还要明亮。
在这种明亮中，祝染接着说：“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害怕你会出现什么事情而选择隐瞒家人。”
“我可以把检查单带回来。”齐雾下意识道。
祝染一噎，侧过头看见了一旁正假装观察家中摆设的自己的儿子，退而求其次地说：“那让小雨陪你去检查，可以吗？总得有个人陪你一起去吧，我们真的很担心你。”
齐雾追随着她的目光同样看向了祝雨绝。
这时，祝雨绝已经收回了那副避嫌的姿态，坦然地回望了她的目光。
从他的目光中，齐雾看到了一个充满自信的、刚刚从少年转化为青年的模样，那是一种一直被幸福滋养的模样。
齐雾的心底升腾出酸涩的羡慕。
她这样说了，齐雾没办法再拒绝了，只好应了下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祝雨绝冲她露出了极为温和的一笑，但这却更加刺疼了她。
“明天见。”
齐雾点了点头，在他们的目光中僵硬地道了别、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里，这才松出一口气。
祝家对她实在很好，但她不敢轻易接受他们的好意，仿佛接受了这种好意就代表她遗忘了自己刚刚去世的父母和弟弟。但不接受他们的好意，她也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无论怎么做，齐雾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
或许应该死去的并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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