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福?”
“妈妈”
黑色短发的小孩扑进女人怀中。
女人双臂收紧,将孩子抱进自己怀中。
背后沉重的背篓压在女人背上,细窄的肩带压进肩膀,勒出一道深痕。
“妈妈,我可以自己走。”
殷塔小心翼翼扶在女人脖颈处,想尽快踩到地面,又怕不小心间加重女人的负担。
“我们福福轻,妈妈不觉得累,会心疼妈妈的福福让妈妈轻松多了。”
女人颠着身上极轻的人,眼中柔柔落下一层心疼。
身为早产儿,殷塔出生时,只有五斤出头。
山中条件不好,殷塔被抱出来时,没有人觉得他能活下来。
早夭的小孩,在闭塞的大山中十年八年间甚至比能够顺利长大成人的孩子还多。
殷娘身子还未好全,就日日端着瓷碗大口大口灌鱼汤。
作为孕育生命的摇篮,母体有力量,母体有营养,她所庇荫的孩童才能长成一棵树。
“我的娃娃,你要长得和塔一样壮,和塔一样高。”
困在大山中,殷娘没见过塔。
但她年幼时也曾凑热闹,和那些偶然一见的外来人交流,鸟雀一般听着对方讲外面的事。
塔,外来人说,塔下则小、登塔则高,外形窄高却内有乾坤。
她是个囊中羞涩的母亲。
她瘦瘦弱弱小小的孩子,她能给予他的只有这个带着她美好祝愿的名字。
比别的孩子却是长得慢些,总比同龄人要小一个个头,但没生过病没受过伤,母亲的祝福让他安安稳稳活到总角之年。
但殷娘总觉得心有亏欠,她的孩子从未问过她,为什么没有爸爸。
是她决定离开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是她让她的孩子陷于缺少父亲的家庭中。
也是她给不了孩子更好的生活
她的孩子会埋怨吗
殷娘抱紧怀中瘦小的孩子,将殷塔撑着的身子按进怀中,她温柔的嗓音轻轻颤抖,“福福,妈妈不累。”
殷塔用袖口蹭过母亲的鬓角,沾湿的衣袖被他换着方向轻扫,“妈妈,福福帮你擦汗。”
矮矮的女人走在田间,迈步很小。背篓压弯了她的腰,她脊柱弯曲,俯身形成的怀抱中包裹着她孕育的新生命。
“……抽签的结果……”
“妈妈?”
“哎,抱歉啊,我先、先回去看孩子了……”
殷塔从被窝中钻出头,隔着客厅和卧室间的隔断窗往外看。
神色明显不对劲的殷娘正关了门转身向他走来。
“怎么了吗,妈妈?”
殷塔顶着乱蓬蓬的发丝,拳头揉在眼眶中。
恢复视线的瞬间,他看见女人努力扬起的嘴角。
没事
似乎是殷娘最习惯于放到殷塔面前的模样。
可情绪是没有边界的,即便不张嘴,也会从皮肤张开的毛孔中随着呼吸流出来。
尤其是在最亲密的人面前。
殷塔跪起身子,伸出手掌捧住殷娘瘦削的脸颊。
“妈妈,别害怕,我会很快长大,然后帮助妈妈。”
不知是哪个字触动殷娘,她埋下头将她小小的孩子拥进怀中。
“福福,你想去山外面看看吗?”
轻柔的嗓音落在两人之间。
殷塔嗅到眼泪的味道,但他扒着母亲的脸,没有找到泪珠,于是他只是轻轻点头。
“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家里东西不多。
“坐稳。”
平时用来盛放农作物的箩筐被殷娘背起,她怀中抱着不多的家当,趁着天才刚亮,向着从未走过的方向走去。
殷塔坐在筐中,上下晃动的视线中,殷娘鬓角一小撮白发随风摇动。
他说了可以自己走的。
但是妈妈不同意。
坐在筐子里,他只能努力稳住身子,免得让殷娘还需要分出力气保持平衡。
是因为他才让妈妈这么累吗?
殷塔攥紧筐边,铺着被单的箩筐并不磨手。
人的心脏,发育完全之后,就拥有感知的能力。
小小的殷塔还不能辨别心中这股情绪属于什么,但他觉得这和他偷吃田边的尚未成熟的果子相似,只是一个酸在口中,一个酸在心里。
“妈妈,我会快快长大的。”
童声消解在风中,殷娘走进密不透光的山林。
好半晌,风里送来一句“好啊,妈妈等你。”
林中瞧不出时间,豆大的汗珠顺着殷娘鬓角往下掉,殷塔擦也擦不净。
“妈妈,我们歇一会儿再走吗?”
“妈妈不累。”
殷娘摇头,耸肩挺腰又把箩筐往上送。
被颠着微微一晃,殷娘递过来一包油纸包裹的米饼。
“饿了吗?”
“饿。”
殷塔拆开包裹,撕下的第一块米饼支在手心,“妈妈先吃。”
“好。”
一块不大的米饼很快消失在两人口中。
“——走不远,应该就在前面。”
静谧林中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的脚步,殷塔回过头,还未看清后面有什么,被突然倾斜的箩筐晃得磕在殷娘后背上。
“妈妈?”
殷娘没有讲话,她沉默地加快速度,咬紧牙奔跑起来。
她是个矮小的女子,在衬她如浮游的密林中,风吹开她未绑紧的头发。
从未有如此一刻,她恨上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的孩子没再讲话,只是乖乖地趴在背上。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宝贝。
她为什么不能趁早离开这个地方,就像离开那个男人一样。
即便困难,他们至少不用忍受男人存在时的不稳定性。
“妈妈!”
背后骤然一轻
殷娘回头,额顶的汗水甩进她眼球中,盐水刺得她眼生疼,焦干的眼眶中没有泪水。
“把孩子还我!”
她抢回被对方抓起的殷塔,抱进自己怀中。
“这是神的旨意,你怎么能违背?”
是个高她一头的男人,手臂节节肌肉凸起。
在他身后,又靠过来另外两名男人。
“我为什么不能违背?我恨我没有早违背,恨我固守所谓不能离开山的神意,我早就该离开了!”
从未见过旁人眼中温顺贤良的殷娘这副模样。
咬着牙根瞪着眼,她很美,但她的愤怒打破这层美,利剑般直指众人。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想起这位是村中唯一一个在孕期休掉丈夫的女人。
眼神一瞬间沉下来。
不合群的女人就是麻烦。
他怒意横生,伸手去抢对方手里的孩子。
“明日便是献祭日,你若带走了你的孩子,村中其他人又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孤儿寡母平时的时候,他们没说常来串门,现在需要我的孩子,又要求我要为他们考虑?”
“也让他们体谅体谅我,我要带走我的孩子。”
这是殷娘离开后的第一次回头,她讶然发现,一直以来生活的村落竟然已经找不到坐落何方。
棕色的树干、浓绿的树叶,视野中只剩下自然。
就是这样几个小时就能离开的地方,困住了她的一生,甚至也要困住她的孩子。
“滚开!”
心中生出的尖刺戳破她的身体。
殷娘抱紧怀中的孩子转身就要埋头走。
眼球中的刺痛感一直存在,殷娘却流不出一滴泪。
她走得太晚了。
又一次被抢走怀中孩子的瞬间,她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块。
尖锐的棱角磨破她的手心,打破最前面的人的下颌角。
鲜血流出来的时候,她不发抖不害怕。
她心中有一股狠劲,要将这些人咬下一块肉来。
“嘶——小崽子”
手臂的疼痛让男人松开手
殷塔掉在地上,腿部的疼痛让他动作迟缓几分,但他铆足了劲爬起来,躲过男人紧随其后的手掌。
“妈妈——”
女人张开羽翼,护紧投向她的孩子。
献祭日如期而来
殷塔躺在献祭台上,两个眼眶间只剩下仍未干涸的凹陷的血膜。
耳边是他听过寥寥数次的声音。
过去,这道声音和他妈妈说“女人就是要和男人在一起的,不是他也会找别人,你忍忍得了。”
现在,这道声音在他耳边说“吾等将生童献祭于您,满心虔诚,卑微请求,您来庇护我族、庇护我族山川。”
骨刀划破皮肤,血水在流淌。
殷塔忍着,嘴皮咬破的鲜血倒灌。
他继承了母亲的遗志。
他要活下去。
他要让所有人,罪有应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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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除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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