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处暑。
被连日炙烤的横城终于泄下一场倾盆大雨,雨帘如瀑,将片场笼罩在朦胧水汽中。空气里浮动着泥土青草被浇透的气息,潮湿又涩意。
周绫和许一莉并肩站在狭小的雨棚下。雨点击打着铁皮顶棚,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这鬼天气预报,”许一莉咂了砸嘴:“老娘带伞时它晴空万里,不带伞就赶上雨了。”
她夹烟的左手伸出雨棚,忽然笑起来:“不过寓意倒好,遇水则发,正巧赶上杀青,发财发财,”她点了点身侧周绫,吐口烟圈嬉笑:“咱们这回要火了吧?”
周绫没接话,只伸手取走她指间的烟:“少抽点。”
“你也少管我点。”许一莉拖长音调学她说话,灵巧夺回烟,深吸一口,嬉笑朝空中吐出连绵的烟圈。
雨棚下光线昏暗,她的脸庞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组里那么多人抽烟,你就专管我,知道你最对我最好了。
“你看,像不像海里的小鱼在吐泡泡?”
许一莉朝周凌卖萌起来,吐出一个个烟圈,还真像浅海里的鱼,可爱又迷人。
周凌心里暗翻了白眼,真拿这人没办法。
于是接着沉默不说话。
“杵在路中间干什么?没看见要搬货啊?”场务吼声打破了雨点的节奏,将两人挤到本就拥挤的雨棚外。
“旁边那么宽的道,你不走,非要往这里挤,有病?”
许一莉火气窜升,不甘示弱。
“你骂谁呢?再说一遍试试?”
雨水如热锅里蒸腾的雾气,在狭窄空间里酝酿着躁动,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愤怒。
“就说你,听不清?”
粗鄙的咒骂扑面而来,许一莉执拗还要争辩,被周绫一把拦住。
“都是误会,”周绫隔在两人之间,对场务陪着笑,“大哥,货耽误了就不好了。”
待那人骂骂咧咧走开,她松开许一莉,语气平静:“一个月挣几个钱?打一架全送进医院了。”
这话像一句清醒剂,让癫邪的许女士瞬间安静下来。
“你会包养我嘛,多简单。”她嬉皮笑脸地说。
“我会送你到缅北,把你的器官按斤卖。”周绫面无表情。
许一莉嗤笑一声,目光忽然越过周绫,亮了起来。
她朝远处招手,声音甜得发腻:“达令!”
周绫循声望去,雨幕尽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迈巴赫,双闪灯在朦胧中规律的明灭,车门打开,一把透明雨伞缓缓撑开,伞下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许一莉甩了甩头发,媚眼如丝:“真正包养我的人来了。”说罢踩着高跟鞋,踏着雨水朝那人小跑而去。
还是个老达令。
周绫缓缓收回目光,扯嘴笑笑。
芸芸众生,人各有志。
这时口袋震动起来,她接起手机,听筒里传来兼职餐厅店长小梅急促的声音。
棚外雷雨交加,那头声音很大:“周绫啊,你怎么还没来?后厨忙不过来了!”
“你不会又没带伞呢?天哪,你在哪?还能赶到吗?”
“稍等,我尽快。”周绫仰头望了望灰蒙蒙天际,雨迹瓢泼,看来一时半会是难停了。
公交站在影视城两条街外,衣服湿透倒也没事,到了餐厅总能换上员工服。
为了保住那点全勤工资,周绫一咬牙,索性举包遮住脑袋。憋股劲,一头扎进滂沱大雨里。
*
顾以深近来诸事不顺。
三个月前,他被人忽悠投资一个高端茶饮连锁店,两千万血本无归,还因个人担保背上了五百万债务。圈内人笑话,家里人臭骂。他老子恨不得将他塞回娘胎重造,见面就喊孽子。
他老娘倒是心软,替他垫付债务,可代价是得出席各种相亲宴会。
她是这么说的:“反正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吃不了苦,也没韧性,书读的水硕,投资是倒贴,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厉害媳妇,靠一辈子,倒也是圆满人生。”
可那些谈论画廊拍卖,珠宝高定的千金小姐们,总令他头皮发麻,一些早早接班,事业有成的女二代们,倒是个个精明能干,只是喜欢把他当傻子哄,让他浑身不自在,只想逃之夭夭。
当然,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脸。
顾以深是个彻头彻尾的颜控。
周岁抓周,他愣是能跨越层层叠叠的文房四宝,飞机模型,径直爬向墙上的古画仕女图,死不撒手。弄得他老子只能尬笑圆场,说这孩子未来怕不是第二个张大千,丹青妙手,有出息。
有出息的顾以深,在情场上,确实战绩斐然。
上到电影明星,下到网红校花,无一例外都是身高脸蛋无一短板的绝色。他每段感情都谈的很认真,投钱投精力,只是每段谈到最后,却总是差点意思。
“你像个小孩,永远长不大,沟通费劲,还有你妈!”
他妈怎么了?
他妈可是他的大财主。
顾以深每听这些话,总是懒懒靠在沙发上,好脸色地笑。
笑,但不改。
他不觉得自己这种生活态度有什么问题,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啃老比奋斗舒服,那他就专专心心啃老。至于理想?
拯救世界不是他的任务。
不过凡事都有代价,顾以深的代价就是——他的婚姻大事,二十八岁后的终身伴侣,都得由母亲薛女士全权操办。
趁还剩两年自由时光,他得抓紧和朋友多聚聚。
手机在手心震动。
顾以深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拉开劳斯莱斯车门,对司机吩咐了句“去醉梦生”后,就瘫坐在商务车后座上。
划开微信,是杨潘雪的信息。海瑞医药三千金,哥大毕业,薛女士钦点的准儿媳。
“以深,Buccellati新出了两款项链,帮我参考参考,哪款更衬我?”
消息叮咚,对方发来两张自拍。深紫色钻石在锁骨间熠熠生辉。
顾以深点开图,放大又缩小,属实是看不出两条项链究竟有什么区别。
思忖片刻,他认真建议:“两条都不太适合,你五官寡淡,戴这种繁复的宝石反而喧宾夺主。”
“淡雅的更衬你。”他又补一句。
消息发送成功。
那头却迟迟没有回音。
顾以深甩了甩手机,望了眼车窗外流淌的雨帘,怀疑是信号不好。
他放下手机,盘腿问前头的司机:“还要多久?”
司机回答:“快了先生,再过影视城这个红绿灯路口,就是醉梦生。”
顾以深点头。
他仰躺在后座,阖目养神,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正默数转动着圈数,车倏忽一猛震,差点没把他飞下座椅。
“实在抱歉先生,”司机急忙解释:“突然有个姑娘从前面跑过去。”
大雨天,闯红灯,给阎王赶命打报道啊?走那么急?
顾以深扶额坐起来,刚要骂人,就看到前挡风玻璃晃过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灰溜溜,湿漉漉,像过街老鼠。
“她没伞吗?”顾以深不解。
司机按下喇叭,女生闻声,忽然扭过头来。
连绵雨丝洇晕了刺目的红灯,水光氤氲在她清瘦脸上,发丝凌乱贴着脸颊,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熠熠生辉。
顾以深忽然想起那条紫宝石项链。
“停车,”顾二少爷听见自己说:“问她去哪,顺路搭一程。”
“最近亏钱多,给自己行善积德。”他找补一句,声音连他本人都感到陌生。
司机心忖:哪里顺路了,前面不就到了?
一扭头,见后排隔板被顾总缓缓升起。
司机心领神会。
“姑娘,你去哪里,雨这么大,要不要搭个便车?”
周绫停下脚步,目光警觉,笑容收缓。
“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司机笑得和善,又补充道:“看你是要搭赶公交?前面黄花岭在修路,昨天开始改道了。要是急着赶时间,我们送你一程最方便。”
周绫艰难地看了眼手表。
还有十分钟就迟到了。
她万分感谢:“那就麻烦您了。”
于是拉开车门,带着一身潮湿水汽,坐进车内。
*
餐厅喧闹,人声鼎沸。
弥漫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焦香,腾腾升空,在空调冷风处凝成一层薄薄的油膜。
吊灯投下刺目的白顶光,将店内来回忙碌的小梅映照得疲惫倦怠。
“2575取餐!2575!”“服务员,擦下桌子好不啦,全是油。”“服务员,2577的单子,两份改成一份成么?小孩胃口小。”
人声叽喳起伏,宛如永不止息的潮汐。
小梅像只被抽打的陀螺,擦桌又点单,眼神扫过角落,看到那抹高挑消瘦的背影,还在不徐不急地剥丝备菜,更是霎时火冒三丈:“池旭!能不能手脚快一点,要来不及了!”
被催促的男生闻言抿紧唇,手下动作陡然加快,却不料下手过重,“啪”地一声脆响,不锈钢盆仰翻倒扣,青瓜丝也散落遍地。
男生倏地收起手,鲜血缓缓自衣袖渗出,痛得他面目狰狞。
剥丝器将他手掌削掉一块肉。
“哎你!”小梅另侧路过,没注意他的表情,只气得想尖叫:“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尽添乱!明天要不别来了!”
池旭垂下头,脸色迅速涨得通红:“对不起……”
“让我来吧。”
一道温柔的声音传来,有人接过他手心的剥丝刀。
池旭侧目,看见周绫不知何时穿戴齐了员工服,走到自己身边。
等他恍回神来,对方已经挽起袖口,熟练地将几捆削皮的青瓜洗好剥丝。
她剥丝动作麻利,手起刀落,不紊不乱,青绿色瓜丝很快堆成一座小山。
察觉一旁手足无措的池旭,周绫头也不抬轻声吩咐:“杂物间二层抽屉里有药箱,先去包扎,待会把地上的青瓜清理干净,客人等着急,这里就先交给我。”
见他怔愣,语气又放缓几分:“事情已经发生了,先把眼下的解决好,小梅也是性子急,对事不对人,别太往心里去。”
池旭无声点头,身影消失在后厨间,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
忙碌的时间很快过去,人来人往间,喧嚣褪去,只留下杯盘狼藉。
周绫关掉油烟机,擦完消毒柜,等再抬起头看墙上时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准备打烊了。
小梅出门丢垃圾,空旷的餐馆内一时只剩下周绫和池旭两个人,一人盘账,一人擦玻璃。
没有食客的餐馆,异常安静。
周绫忽然从账本里抬头,笑着问池旭:“今天没有被吓到吧?”
池旭抠着玻璃上一块油渍,闻声摇了摇头,有些僵硬。
“刚来都这样,适应几天,摸清节奏了就好,这些东西不难。”
池旭沉默点头。
周绫见他不爱说话,想起他来应聘时,信息栏填的只有十八岁。
想是是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初入社会做兼职。涉世未深,难免手足无措。
她莫名想起了六年前,自己的十八岁。
那时的她,家庭尚还顺遂,懵懂天真,人生将要面临的最大风浪,还只是两个月后即将到来的高考。
可命运这把大摆锤,总喜欢高高扬起,又急速坠下,将你胸骨震碎,毫无征兆的钉入尘埃,喘不过气来。
不过周绫从不信命。
锁好店门,两人一起走出商城。今天忙,以至于打烊得格外晚。
夏日的夜风带着些许凉意扑面而来,街道静悄悄的,地铁公交都已经停运,只剩下孤零零的路灯,守候着漫长的夜。
周绫朝池旭摆手道别,后者却垂头静立,脚下恍若生了根。
她拍拍池旭肩膀:“快回家吧,太晚了,你爸妈会担心的。”
路灯昏黄,将男生柔软发顶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静默了片刻,小声接近蚊吟:“我没有爸妈。”
未等周绫发愣,少年忽然抬起头,白皙面颊浮起一抹窘迫红晕,漆黑眸子盯着她,认真道:“周姐,今天……谢谢你。”
周绫哑笑,心头莫名触动,她没多问,只是翻开池旭右手那道伤口,姐姐一样唠叨:“回去记得按时换药,医药费不够可以先向我借,有我微信的,对吧?
池旭连连点头,笑得腼腆。
……
街道对面,一辆保时捷911藏匿于暗夜中,静默的蛰伏在梧桐树阴影下。
车内,两个东倒西歪的身影醉醺醺躺在后座,其中一人扒拉驾驶座靠背,含糊不清地朝前面男人嘟囔。
“顾以深……你他妈,车都开不动!脑袋让生意……赔穿了?酒不喝…车也不会开?不对,”那人摆手,一掌重垂在男人肩上,喃喃吐出口酒气:“你果然还是怕杨潘雪。”
男人扯唇嗤笑,剑眉微挑,单手便将那人撂倒在后座:“搞笑,老子怕她?”
他目光越过车窗,落在对街一男一女身上。男生个子很高,女生牵起他的手,笑容里满是温柔。
顾以深眼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兴味。
像在旁观一场于己无关的默剧。
他悠缓缓着将最后一口烟抽尽,烟蒂捻灭。而后油门一踩,跑车撕开夜空的平静,扬长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