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开始,是在一个栽满竹子的乡镇。连片的竹影像被泼了浓墨,顺着蜿蜒的田埂铺向远方,风一吹就漾起层层叠叠的绿浪,空气里总飘着清润的竹香。可就在这片沁人的绿意里,藏着一角格格不入的风景——两棵槐树亭亭立在镇子边缘,老的那棵枝繁叶茂,新的那棵尚显纤细,树下开着大片铃兰花,白得像落了一地的月光。
七月的午后,阳光烈得晃眼,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夏天煮沸。雨知许坐在槐树荫里,膝头摊着画纸,指尖捻着支炭笔。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裙摆沾着点草汁,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安静得像幅被时光遗忘的静物画。笔尖在纸上摩挲,画的是眼前的铃兰,可花瓣的轮廓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滞涩,像是缺了点什么。
“你好,一个人坐在这里吗?可以认识一下吗?”
不属于这片静谧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跳脱的调子,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雨知许抬眼,眼里没什么波澜,像蒙着层薄纱的古井,静静望着几步外的人。那是个穿白色长袖衬衫的女孩,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透着点不正常的苍白,额角却沁着细密的汗,显然是热坏了。
片刻后,雨知许才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铃兰:“可以,我是雨知许。你呢?”
“我是余生妄,叫我阿余就好!”对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自来熟地往前凑了两步,目光先落在画纸上,又好奇地扫过槐树,“你在画这些花呀?真好看。对了,这棵槐树是你种的吗?这里家家户户都种竹子柳树,怎么偏偏选了槐树?”
雨知许不喜欢生人靠得太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挪,指尖的炭笔在纸上顿了顿:“旁边那棵细的才是我种的。爸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奶奶在疗养院,他们以前总说槐树好,夏天能遮凉,秋天会结果。”她说话时视线落在新栽的槐树上,树干还没她胳膊粗,枝叶却努力地往上伸着,像个倔强的孩子。
余生妄点点头,没再多问,乖乖地在她旁边几步远的草地上坐下,托着下巴看她画画。她的目光很专注,不像那些路过时投来的好奇打量,倒像是在认真琢磨画里的光影。雨知许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紧扣的袖口,在这三十多度的大热天里显得格外突兀,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可很快就被笔尖的线条带过——她向来不擅长探究别人的事,就像没人探究她为什么总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里该用深黑,不是浅灰。”余生妄忽然开口,指着画中被阴影笼罩的草坪,指尖悬在半空,小心翼翼地没碰画纸。雨知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阴影确实被自己画得太浅,少了点沉下去的厚重感。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换了支粗炭笔,几笔就把那片灰压成了深黑,画面顿时有了层次。
“你很懂这个。”雨知许难得主动说了句话,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可。
“自己琢磨的。”余生妄骄傲的抬抬下巴。
一下午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多半是余生妄在说,从镇上哪家的豆腐脑最好吃,讲到后山竹林里藏着会发光的萤火虫,偶尔停下来问雨知许一句“是不是这样”。雨知许大多时候在画,偶尔应一两声,嗯,或是对。可聊起画画时,两人却格外投缘,余生妄说“这里的光该再透点”,雨知许就添一笔留白;雨知许问“铃兰的茎该弯多少度”,余生妄就捏着草叶比划给她看。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画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音符。
夕阳把天染成橘红时,余生妄突然跳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我该回家了!我妈肯定要念叨我野太久。”她朝雨知许挥挥手,跑出去几步又回头,“明天我还来!你还在这里吗?”
雨知许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夕阳的光落在余生妄脸上,把她的轮廓描得毛茸茸的,像只精力旺盛的小兽。“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余生妄笑得更灿烂了,转身跑进竹影里,白色的衬衫像只飞鸟,很快就没了踪影。雨知许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直到那抹橘红的晚霞褪成灰蓝,才低下头继续画画。这一次,她的笔尖格外流畅,画的不再是铃兰,而是两棵槐树下,两个女孩并肩坐着,一个在说,一个在画,风掀起她们的衣角,铃兰在脚边轻轻摇晃。
夜幕降临时,她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这是她最满意的一幅画,画里的光暖得不像真的。收画具时,指尖都带着点微颤,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背起画板,走向镇子边缘的三层小楼。那房子是爸妈留下的,红砖墙,尖屋顶,还有个不小的花园,可花园里只有疯长的杂草和一座孤单的秋千,没种一朵花——以前妈妈总说要种满玫瑰,后来她走了,就没人管这些草了。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回荡。雨知许放下画板,望着沙发上蒙着的白布,那是爸妈以前常坐的地方,她总舍不得掀开,好像这样他们就还没走。直到远处传来野狗的叫声,她才缓过神来,叹了口气,转身去浴室。热水哗哗地流着,雾气模糊了镜子,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很累。洗完澡,她躺在床上,打开手机听着一本老掉牙的小说,可那些平缓的叙述挡不住夜里的空,她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月光把地板照出片清冷的白,才慢慢睡着。
凌晨三四点,窗外突然炸起惊雷,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门。雨知许猛地睁开眼,黑暗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愣了好久,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进头发里,浸湿了枕套。直到一声更响的雷劈下来,她才像是突然被惊醒,捂住嘴开始小声啜泣,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哭声混着雨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撕心裂肺地炸开——她又梦到爸妈了,梦到他们笑着说“知许乖,等我们回来”,可她等了好久好久,等来的只有医院的电话。
另一头,镇子另一角的小屋里,余生妄靠在床头,望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白天的鲜活劲儿全没了,她的眼神空得像被雨洗过的天空,一点神采都没有。左手的袖口不知何时被拉开了,露出腕上几道浅浅的疤痕,新的血珠正顺着发白的指尖滴落,在干净的瓷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拿起旁边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又把袖口扣紧,动作慢得像个提线木偶。窗外的雨更大了,她望着那片漆黑,忽然觉得手腕上的疼,比心里的空要实在点。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空气里带着湿漉漉的草木香。雨知许像往常一样走向槐树,眼底的红肿被她用冷水敷得淡了些,只是脸色更白了。远远地,她就看见槐树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铃兰丛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那人听见脚步声,猛地站起来,一看见她就像只快活的小鹿,朝她跑过来,然后停在她身前,一边喘气一边说“雨知许!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好久!”
雨知许原以为,像余生妄这样明媚的人,总会像从前那些短暂出现的人一样,热络过后便成陌路——毕竟谁会愿意一直陪着一个阴沉的人呢?可面前的人又是那么实在,带着雨后青草的味道,让她一时忘了该怎么反应。
“雨知许?你傻了?”余生妄从皱着鼻子看她,“叫你好几声了都没反应。”
“小傻子。”雨知许轻轻推开她一点,声音有点哑。
“喂!你才呆子呢!”余生妄叉起腰,脸颊因为跑太快泛着红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雨知许这才回过神,看着她瞪圆的眼睛,那里面盛着亮闪闪的光,像揉碎了的星星。她忽然觉得,昨天夜里的眼泪好像被这道光晒得蒸发了,心里那块硬邦邦的地方,软了一小块。“在听。抱歉,刚才在想事情。”她凝视着余生妄的眼睛,像要把那点鲜活刻进心里,“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余生妄被她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地别过脸,可很快又转回来,梗着脖子道:“昨天不是说好了是朋友吗?朋友当然要一起玩啊!我在这儿就认识你一个,不等你等谁?”她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束用草绳捆着的铃兰,花瓣上还带着水珠,“给你的,昨天看你画了好久这个。”
雨知许接过那束花,指尖碰到花瓣上的湿凉,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乎乎的。原来,朋友是这样的?会记得你画过的花,会在雨后的清晨等你,会把你的话当真。
“走啦走啦,带你去个好地方!”余生妄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心有点凉,却很有力。雨知许被她拽着跑,穿过成片的竹林,竹叶上的水珠落在她们发间,凉丝丝的。跑了约莫十几分钟,余生妄忽然停下,指着前面:“看!就是这里!”
那是片藏在竹林深处的森林,参天的古树遮天蔽日,林间散落着不知名的野花,一条天蓝色的湖嵌在中间,水面像铺了层碎银子,几条红鲤鱼甩着尾巴游过,搅碎了满湖的光。“我上周发现的,是不是像童话里的地方?”余生妄兴奋地晃着她的手。
雨知许望着这片湖,脚步忽然顿住了。湖边那个半枯的树桩,她记得。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拉着爸妈的手转圈,爸爸把她举起来,妈妈笑着说“慢点跑,别摔了”,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带着水汽的甜,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暖得让人想睡觉。可现在,树桩还在,风还在,只有他们不在了。往事像湖面的波纹,晃了晃就散了,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凉。
“发什么呆?”余生妄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来当我模特吧!我今天要画你!”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马扎,又拿出画纸和铅笔,像变魔术似的。
雨知许被她拉到湖边,余生妄指挥着她站好:“身体再前倾一点,对,手放在身后……哎呀,比个耶嘛!”雨知许像个听话的洋娃娃,任由她摆弄着姿势,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你笑一笑嘛,笑起来肯定好看。”余生妄举着铅笔,冲她挤眉弄眼。
雨知许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可那笑容比哭还僵硬。余生妄看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直不起腰:“哈哈,我的雨大画家还是别笑了,这样也挺好的,像个高冷的小仙女。”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余生妄认真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雨知许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她不再去想那些走远的人,不再去听夜里的空,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长袖的女孩,一笔一画地,把自己画进她的画里。
余生妄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画里的雨知许站在湖边,身后是天蓝色的水,身前是摇曳的花,眼神虽然安静,却不再像初见时那样空洞,好像有光正从里面慢慢透出来,一点点驱散那些藏了太久的暗。
[好运莲莲]佛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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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好,看你一人孤单。认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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