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距离千禧年还有十八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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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气温比昨天更低,好在风很小。昌灵今天醒得很早。
她蹲在床边把糖果盒子里的钱全都倒出来,纸币夹到了几本书里,硬币分别放在了书包的各个角落,只留几块钱放在毛衣胸前的口袋里应急。
易阁说得对,幸亏现在是冬天,厚衣服都能套在身上,穿上新毛衣之余,里面还能多套两件短袖。至于其它的,这个家里属于昌灵的东西原本就不多,她挑了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和身份证一起塞进了书包里。
收拾完东西,昌灵给自己认认真真烧了一整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脸。
水倒在院子里,顿时升起了一片迷蒙的白气。
“老四!你倒了多少热水!”老太太坐在炕上醒神,猛然看见这一情景叫嚷着捶了下玻璃。
昌灵对此习以为常,转身回房间背上书包。她深呼一口气,今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环节,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
老太太的一通嚷嚷吵醒了昌家大半人,昌灵进正屋时,门口已经堆了不少人排队等着洗脸。
弟弟哭着喊着说“我不洗”,被母亲硬生生拖到脸盆边上。
大嫂看见她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才笑着说:“灵灵穿这件真好看。”
大哥闻言紧跟着扫了一眼,“年轻呗,穿什么都好看。”
昌灵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好看的只是年纪而已。
昌父蹲在门口抽烟,不参与这个话题。
自打那一巴掌之后,他没和昌灵说过一句话。亲生父女相看两厌,想来也是可悲又可怜。
昌灵回看了大嫂一眼,低下头进到了里间:“奶奶。”
老太太眉头紧锁,“你今早上干什么?要嫁人了就能浪费昌家的水了是吧,反了天了。”
昌灵自动忽略了她的话,按部就班地说:“能不能把王德富的电话号码给我?”
“你要他电话干嘛?”老太太十分警惕。
外间排队的人听到‘王德富’的名字从昌灵口中说出来,脸也顾不上洗,挪着脚步凑近了看热闹。
昌灵:“我们班同学约好了今天晚上一起去镇上看烟花,太晚了我不好回来,想让他跟我一起。”
大嫂讶然:“你和王德富一起?”
“嗯,要不然我回不来。”
老太太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还知道穿个新衣服呢。”
昌灵:“所以能给我电话吗?”
“在我那个本子上,自己抄去吧。”
她把号码叠好装进口袋里,“那我去村口打,早饭我装两个饼走。”
老太太:“行,快去吧。”
临出门前,昌灵少见地对着母亲和大嫂笑了一下,“妈,嫂子,那我走了。”
昌母:“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看烟花也注意安全。”
她刚要点头,大嫂突然出声道:
“你等等!”
昌灵蓦地看向她。
只见大嫂面色凝重,眼神里夹杂着很多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猛地敲了下钟鼓。昌灵想,嫂子应该是猜到了。
她掐了下手指尖,尽量保持镇静:“嫂子还有什么事吗?”
大嫂快步走到她身前,沉吟良久,才说:“你说要去打电话,带钱了没有啊?”
昌灵一下子没听懂她的话,犹豫着回答:“带了……我不知道够不够。”
“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两块钱。”
“老四连两块钱都没有?”大哥听完失了兴趣,弯下腰继续给自己试水温。
小弟拉着母亲往厨房走,“我不要吃昨天剩下的那个饼了。”
昌灵独自站在房门口,发现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这个家缺了她,好像并不耽误什么。
大嫂回来得很快,没等昌灵说话,她一把挽住昌灵的胳膊往外走,朗声道:“打电话的时候语气要好一点知道不知道?”
昌灵:?
“不要怕浪费电话钱,不能让王家觉得我们连个电话都打不起,看轻了你。”
昌灵:?
大嫂说着把钱塞进她的毛衣口袋里,顺势把人推出了院门,“快去吧,一路平安。”
昌灵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大嫂摆摆手催促道:“快去啊,快走吧。”
昌灵云里雾里地走出巷子,才想起要摸出口袋里的钱看一看,待看清后又忙不迭塞了回去。她用力咬着嘴唇,脚步越来越快。
村口的电话亭已经开门了,附近围满了买热豆浆的人。
“呦,昌灵啊,今天要给你弟买豆浆?”
“不买,叔,我打个电话。”
“打打,电话在这呢,会拨号吗?”
鸡鸣狗叫,炊烟袅袅,一如西乡的每一个清早。
挂掉电话后,昌灵仰起脸看着远处的群山环绕。
好山好水。
自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大嫂塞在她口袋里的,才不是什么两块钱,而是两张崭新的五十元。
**
九九年的最后一天,同学们都格外兴奋。一节课下来,老师要多拍好几次桌子来维持纪律。
大家都趁着老师写板书的时间交头接耳。
“昌灵,你放学到底去不去镇上呀?”同桌拿笔戳戳她的胳膊,小声问,“要不要我带你?”
“去。”
“真的?要不你骑我车带我吧?坐前面吹得脸可冷。”
“有人和我一起,可以让他带你。”
“嗯?”同桌顿时瞪大了眼睛,“谁啊?”
昌灵闷头记笔记。
“不是吧昌灵,你真要带你对象?”同桌说完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在她看来,昌灵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哎!她们会笑话死你的!”
昌灵叹了口气,盖上笔帽,“那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同桌眨眨眼,半晌才惊恐地问道:“什么忙?把她们眼睛戳瞎啊?”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同桌转念又说,“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呀?”
“我可以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事。”
同桌不明所以地指指自己,“我?我最想知道什么事?”
“易阁的女朋友,我见过她。”
“真的假的?!”
“闭嘴!谁再说话滚出去!”老师的粉笔头准确无误砸在她们二人面前。
同桌猛地低下头捂住嘴巴,等‘风头’过去才扯着昌灵的衣服小小声说:“真的假的呀?你别骗我。三哥真处对象了?”
“你愿意帮我了吗?”
“……那你也得先说帮什么呀!”
昌灵点到为止,“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对象是我们学校的吗?我认识吗?啊?你先别写了……”
**
整栋楼的学生几乎都是踩着下课铃的鼓点声鱼贯而出,嬉笑打闹,青春洋溢。
昌灵稍慢一步,就变成了最后离开教室的人。她把棉袄拉链拉到最顶部,刚好遮住下半张脸。
想起刚才课堂上同桌的反应,昌灵藏在衣领下的嘴角弯了弯。反正易阁也要走了,应该不会跟她计较这点小事吧?
看烟花的大部队应该是一起出发,但昌灵出校门时没遇到他们。倒是王德富,站在校门中央,臃肿的身躯敦实地压在昌灵点名要骑的自行车上。
早上王德富接到她的电话时还在睡觉,如昌灵所料,听她说晚上可以一起看烟花顿时清醒了不少,生怕昌灵反悔似的急忙应下。
可是昌灵不会开车,就需要王德富提供其它的交通工具。至于不开车反而要骑自行车,她也给了合理的说法:
“我本来就是跟同学们说好的,大家都骑自行车,我不想搞什么特殊,你如果非要开车那还是不要去了。”
照现在看,王德富的自行车承受的还是太多了。
她敛下眼睫收起了毫不掩饰的嫌弃,朝着王德富走近。
“灵灵,放学了啊。”王德富刚一看见她就从自行车上滑下来,拍拍车座说,“等你老半天了。”
“那走吧。”昌灵说着就往后座走。
“哎灵灵。”王德富又拍拍前面的横梁,笑容谄媚,“要不你坐这儿吧?”
昌灵搬出自己今天刚学会的借口:“坐前面吹得脸很冷。”
“……啊?”
昌灵:“还是你原本就想让我给你挡风?你不会这么做吧?”
王德富进退两难,尴尬地笑了下。
昌灵如愿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抓着固定座位的结构管,和王德富一起慢慢悠悠上了路。
王德富:“灵灵,你坐不稳吧?抱着我腰安全。”
昌灵扫了一眼上下一样粗的身躯,没说话。
“灵灵?”半晌也不见她回话,王德富只好悻悻地闭了嘴。
从西乡去镇上只有这一条路,又是放学的时间,稍微有些拥堵。
昌灵四处寻找人群里有没有熟悉的身影,而后失望地垂下头,没有。下楼之前她刻意从三班门口路过,易阁不在,现在也没见到。
他难道已经去火车站了吗?昌灵想,既然说着不想车票钱打水漂,那为什么不能等自己一起呢?
正当她神游天外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车铃声。昌灵骤然来了精神,欣喜地回头看——
“昌灵,还真是你呀?大老远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
“……”
是那天水房门口的女同学。
“你也要去镇上吗?”女同学跟王德富并排着骑车,语气夸张道:“这位大叔是谁呀?不会是你对象吧?”
王德富‘哎’了一声正要回话,昌灵突然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你那天不是说有人带你去吗,怎么现在自己一个人。”
“我……”
见人答不上话,昌灵这才慢悠悠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我、我们约好了镇上见,你知道什么!”
“是吗,那你可得快点了。”昌灵说,“我刚看到他带了另一个女生。”
女同学闻言自行车蹬得飞快,超出去五米还不忘回头瞪昌灵一眼。
王德富:“你们这些小女孩真有意思,看她那个小细腿,蹬起来真有劲儿。”
昌灵觉得恶心。
**
王德富久不运动很快没了力气,等到了镇广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同桌正在人群外围焦急地等着昌灵。
王德富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昌灵背好书包朝他伸出手,“钥匙给我吧,我帮你锁车。”
王德富求之不得,抬手把钥匙丢给她。
“昌灵!你们怎么才来,前面都要没位置了。”等她锁完车,同桌刚好逆着人流挤过来,看见宛如石墩子的王德富,尬笑着打招呼:“大、大哥,你好。”
“哈哈,你好啊。”
同桌跟昌灵使了使眼色,“快走吧,我让他们在前面占了位置的。”
王德富:“啊?还要往前?”
“是啊大哥,你块头大,在前面给我们开开路呗。”
王德富很吃这套,哈哈笑着往前走。
同桌继续说:“大哥,那边,最前面,人有点多哈。”
“小事,你们跟紧我。”
同桌拉着昌灵的手跟在王德富后面,刻意放慢了脚步。
“大哥你快点啊,我们要是去晚了他们就把位置给别人了。”
“行!”王德富越发起劲地往前挤,很快和她们拉开了三四个人的距离。
同桌这才放开昌灵,“我帮你引开他了,你快点告诉我三哥的女朋友是谁。”
昌灵拉开她的斜背包,快速扔了张纸条进去,“等到了有光的地方再看吧,你继续跟在他后面说话,别让他发现我不在。”
“你要去哪?”
“他非要缠着我看烟花,这么好的日子,我不想和他一起。”
同桌半信半疑,片刻后说:“……好吧。”
“谢谢你,能帮我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说完昌灵矮下身体,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自行车就在眼前,她快速解开链子锁,与人潮背道而驰。
新世纪前的最后一股旧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昌灵脸冻得发麻,掌心却是滚烫如火。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只要赶到火车站,自己就能开始全新的人生,没有令她痛苦的家人,没有王德富。
脚上动作飞快,昌灵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这十七年里,她第一次感到痛快。
彻彻底底、无拘无束的痛快。
如果不是风太大,她真的很想放声呐喊。
直到火车站的牌子出现在眼前,昌灵忽地腿一软,连带着自行车一起侧歪。
真没劲儿了。
摔就摔吧,躺地上再爬起来。
天翻地覆间,昌灵已经做好了决定。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有人拎着她的领子用力拽了一把,昌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扑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讷讷地抬头望,易阁线条清晰的下颌骨近在咫尺。片刻后他动了动嘴唇:
“抱够了没?”
“……不好意思。”昌灵低下头从他怀里退出去,站稳了身体。
易阁把手揣回兜里,视线落在别处,“来得还挺早,饿不饿,我带了馒头榨菜。”
昌灵下意识举起一只手,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地放下,语气里难得带着笑意:“我也带了。”
“行,进去吃吧。”
打开纸条看见上面写着‘昌灵’两个字的同桌:她在逗我呢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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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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