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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婚

来人步履声轻而缓,伴随衣料细微的摩擦声,徐徐逼近。

程芳浓身着翟衣霞帔,正襟危坐。

真红大袖袍艳灼如火,炙烤着她单薄的脊背。

自幼被捧在掌心,她头一遭体味这等煎熬。

恰是把她捧在掌心的至亲,亲手将她推入这火海。

程芳浓双手交叠膝头,眉眼低垂,目光定定落在手背。

不愿抬头,唯盼是一场梦。

对,这定然只是一场梦,等醒来,她仍是程府无忧无虑的闺中小姐。

她右手指尖微扣,暗暗掐紧左手指骨侧嫩肉,试图让自己快些惊醒。

喜帕下的金丝流苏轻晃,绚烂光影流过她眉睫,程芳浓猛然抬眸。

一杆朱漆龙纹喜秤探入眼帘,描金镶玉,光华射目。

程芳浓脊背绷得更紧,涂着绮丽蔻丹的指甲,几乎嵌进皮肉。

秤杆在她眼前悬停,直指眉心,似一柄索命的利箭。

一瞬间,程芳浓感到莫名的威压,心脏骤缩。

没等她辨清那感觉,秤杆诡奇地晃了晃。

握喜秤的男子动作颤颤巍巍,似乎有些乏力。

程芳浓错愕,绷紧的神经倒是莫名缓解些许。

后知后觉感受到指骨侧的刺痛,她颤手松开指尖力道。

她眨动一下睫羽,隔着喜帕愣愣朝外瞥去,望见那握着秤杆的男子的手。

骨节清晰,手指修长,肤色苍白。

绣龙织金的绛纱袍袖,也没能为其增添多少血色。

没来由的,一道模糊的明黄身影浮现在程芳浓脑海。

宫宴上,少年黄袍玉面,举觞环顾群臣、官眷,身姿颀长清癯,龙袍宽大不称身,勉强撑起几分威严。

那是数年前,尚未亲政的皇帝。

短短几年,他似乎更羸弱了些。

程芳浓视线略收,又看向眼前喜秤。

一杆喜秤罢了,虽说镶嵌玉石,又能有多沉呢?刚启蒙的孩童应当都能拿得稳。

程芳浓想起太后姑母的话,心内沉甸甸的。

这病秧子皇帝,当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么?

是以,她自幼敬仰的父亲和姑母,一夕之间全变了面孔,急着将她送入宫闱。

爱护她十数载的至亲,本是辅佐皇帝的朝廷肱骨,教养皇帝的后宫慈长,转眼竟变成谋夺江山的乱臣!

何止陌生?近乎可怖!

“皇帝缠绵病榻多年,沉疴难愈,太医秘禀哀家,他活不过三个月。阿浓,你是哀家唯一的侄女,唯有你配得上皇后的位置。哀家知道你委屈,可只要你肚子争气,早日怀上龙子,往后大晋便是你们母子的。若能执掌天下权,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姑母,芳浓只想嫁一位情意相投的郎君,不求荣华富贵,但求白首偕老。姑母素来疼我,便再疼我一次,收回成命好不好?”程芳浓此生第一次屈膝求人。

太后姑母笑望着她,眼神无奈,像哄幼时使性子的她:“傻孩子,等你长到哀家的年纪,便会明白,情情爱爱最是没趣,专耽误女儿家的青春。再则,哀家亲自降旨赐婚,哪能出尔反尔?哀家手里还攒着不少好东西呢,都给我们阿浓做嫁妆……”

热泪漫过眼瞳,视野变得模糊。

此刻回想,芳浓仍觉鼻尖酸滞,委屈极了。

倒不是如姑母说的那般,为着要嫁给一个病秧子而委屈。

而是她至今无法接受,素来将她捧在掌心里的父亲,对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的姑母,竟不顾她百般推拒,执意将这份注定不幸的姻缘强加给她。

大晋会是她的?呵。

她何曾有过权倾天下的野心?

她是不及他们聪慧,可她也不是任人愚弄的傻瓜。

那个位置,根本不是要给她。

是父亲和姑母想要,是程家想要!

一直以为,凭她的出身,凭爹娘对她的宠爱,她定能嫁一位自己挑中的如意郎君。

戏文里那些不可理喻的联姻,绝不会落到她身上。

穿上嫁衣那一刻,程芳浓方知,她昔日的笃定有多天真可笑。

在父亲眼中,她从来只是一枚棋子。

阿娘是不是早就有所察觉?所以,近几年来,每逢入宫赴宴,阿娘便时常称病不入宫,还借口需要人侍疾让自己留在身边。

那时她傻得很,只当阿娘恬淡喜静,全然不懂阿娘的一番苦心。

金线绣翟鸟穿花的云锦喜帕被挑起,明炽的烛光晃疼芳浓的眼。

她眼睫本能收敛,以缓和眼瞳的酸疼。

不是梦,避无可避。

纷乱的心思空濛如雾,霎时被龙凤喜烛耀目的光亮驱散。

程芳浓垂眸藏起眼中未消的泪意,凝神端坐,纤纤脊骨硬撑出一副泰然模样。

皇帝隐忍克制,挑开喜帕的一刹那,看到的,便是女子螓首微垂的温婉情态。

金累丝十二龙九凤冠,缀满各色玉石,珠翠珊珊,华美无匹。

女子鼻尖微红,雪腮嫣然,娇若桃花,仪态淑静,柔丝溪柳。

初入眼,如临画境,无一处不美。

不愧是程家“精心”调教出的美人刀。

这便是程家给他送来的皇后,乱臣贼子之女。

皇帝不动声色睥着她,想到她身后口蜜腹剑的那些人,又想起史书上惑人心智、搅乱朝纲的奸妃妖后。

程家对皇位志在必得,倒也舍得下本钱。

殊不知,看轻了他。

皇帝略打量,暗自冷嗤,这女子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华,偏生工于心计、矜情作态。

表面恭顺,实则和她爹一样,老谋深算、狼子野心!

皇帝心中陡生冷意。

悄然按捺心内升腾的愠怒嫌恶,他神色如常,甚至佯装出几分不自在。

别开脸,将喜秤递给嬷嬷时,眼神躲闪,活像个青涩面薄的毛头小子。

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时时留意着皇帝的反应,好给太后回话。

这会子,眼见着皇帝一贯苍白的脸颊、耳根,染上可疑的红晕,悬着的心踏踏实实落回肚子里。

嬷嬷眉欢眼笑接过喜秤,顺嘴便是三五句吉祥话。

“赏。”皇帝声量不高,语气疲顿虚弱。

他稍一迈步,宫人赶忙搀扶住,小心伺候他坐到程芳浓身侧。

柔软的锦衾凹陷,程芳浓呼吸也随之一滞。

真的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么?程芳浓没敢看他,只想逃。

可她已经逃过一次,如今身处深宫,孤立无援,哪有出路?

交叠裙面的双手,不自觉又握紧了些,指节泛白,心跳如擂鼓。

男子身上陌生的气息,令她紧张得汗毛倒竖。

程芳浓喉咙发干,朱唇轻启,想唤丫鬟进来奉茶。

身侧男子率先出声,正巧打断她。

皇帝语气虚弱,却温和有礼,透着妥帖的关切:“阿浓,宫仪繁缛,辛苦你了。”

声音清润好听,很能抚慰人心,不知不觉将她心间畏惧平息。

男子的手苍白修长,探过来,虚虚搭在她手背。

比看起来要硬实的触感,微微凉的体温,蓦然贴上她肌肤,程芳浓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适应这陌生的亲近,碍于身份,不能闪避,只矜重地蜷起指骨。

从头到尾,她没想过做他的妻,身心都毫无准备。

男子停顿一息,目光从她侧脸移至纤软柔荑,不期然窥见两弯尚未消退的红痕。

红痕凹嵌在凝白的肌理,格外显眼。

指甲掐出来的。

有意思。

皇帝长眉微动,眼中浮动点点兴味。

没说什么,也没再有任何亲昵举动,只云淡风轻松开她的手。

程芳浓惊疑不定。皇帝竟然会主动碰她?

他不知她为何会成为皇后吗?

莫非真如姑母说的那般,他娶她,并非迫于太后和重臣的威势,而是皇帝对她有意,真心求娶?

“哀家并未逼迫皇帝,只不过将你的画像与其他贵女的一道,摆上御案待选,是他亲手从诸多贵女里挑中你为后。芳浓,皇帝心悦你,你想承宠怀上龙嗣,不费吹灰之力。哀家都是为你好,你切莫再执迷不悟!”

姑母恩威并施,这番话,她原本没往心里去。

程芳浓呆怔着,视线随他手移动,脑中回响着皇帝那声充满善意的“辛苦”。

他瘦弱不堪,手掌却宽大,指尖微凉,掌心依然能传递给她丝丝暖意。

或许,皇帝对她确有几分喜爱?

那她若说不愿,他这般温和体贴的性子,应当不会强人所难是不是?

闻到身侧男子身上,龙涎香也无法掩饰的清苦药气,程芳浓忐忑的心不由又放松了些。

柳暗花明,她总算在这无望的煎熬里,看到一线希望。

皇帝龙体已差到这般田地,且温善好性,事情兴许还有转机,她不必如父亲和姑母所愿做个傀儡。

心口巨石暂且卸下,程芳浓缓缓侧首,视线沿着皇帝宽大的绛纱袍袖上移,抬起一双剪瞳。

她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男子,和她一样,穿着世上最华美的吉服。

皇帝头戴十二梁五彩玉冠,朱缨垂于面庞两侧,眼神温和,气质卓然。

出乎意料,他看起来并非奄奄一息的死相,虽有明显疲态,却也生得浓眉星目、俊逸英朗。

亲政数年,他身上竟未浸染为君者慑人的威势,倒令人想到诗书里温润如玉、郎艳独绝的君子。

皇帝的诧异并不比她少。

女子抬眸间,杏眼横波,梅腮凝雪,委实当得起仙姿玉色的令名,有着丹青远不能描绘出的风姿。

若是萍水相逢,任谁也不会对她心生嫌恶。

可仔细辨认,少女脸上多少能辨出程玘那乱臣贼子的影子。

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女绝非善类,还生得一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

皇帝心愈冷,神态愈温和。

手扶雕花床柱,自然倚靠着,同她叙话时,薄唇始终牵一丝浅笑:“阿浓可用过膳食?饿不饿?想吃什么,朕吩咐婢子们送来。”

程芳浓看得分明,只这般坐着说上几句话,皇帝已是辛苦支撑。可他屡番关心她,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半句不提他自个儿的难处。

她望望皇帝,心生恻隐。

这一日典仪繁多,她好好一个人也累得颈酸腿胀,他拖着病体撑下来,更辛苦吧?

程芳浓轻轻摇头,黛眉攒淡淡愁绪。

算起来,她竟是足有两三个时辰滴米未进,怎能不饿?

可眼下这窘境,便是送来麟肝凤髓,她也食不甘味。

合卺酒摆在一臂之距,因皇帝龙体有恙,嬷嬷未盯着他们对饮。

可姑母盼着她诞育龙子呢,嬷嬷定然会奉命在外候着,确保她肯与皇帝圆房,才会回慈安宫复命。

怎么办?皇帝或许会怜惜她,太后姑母却不好糊弄。

程芳浓焦急不已。

红烛高燃,旺盛的火光灼得她浑身发热,脸颊烫得很,额角隐隐沁出汗意。

昨夜,姑母亲自盯着她看完那些**图,她大概知道需要如何。

可她如何能与一个不爱的男子,做出那等亲昵淫逸之事?

她不想做傀儡,更不想再生个注定是遗腹子的小傀儡。

“皇上。”程芳浓低唤,嗓音甜润。

她轻咬唇瓣,心一横,朝皇帝倾身。

少女携着芳馥的香气凑近,猝不及防。

皇帝眼锋骤寒。

第一日便露出狐狸尾巴,真是急不可耐,不知廉耻!

欲起身避开她的碰触,又须得按捺着,不能太敏捷,叫她瞧出端倪。

稍迟疑,便被程芳浓钻了空子。

皇帝足底刚踩实,未及动作,程芳浓已将柔荑虚虚附在他耳畔:“皇上,臣妾害怕,您能不能先把里外的宫人都打发了?”

皇帝重新坐实,默然揣摩她的意图。

“老奴恭请皇上、皇后娘娘安寝!”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那位嬷嬷在催促。

如此明目张胆地催促,定然是太后授意。

程芳浓越想越心惊肉跳,姑母全然不顾皇帝颜面,是已经将后宫、前朝牢牢掌控,只欠东风了么?

芳浓端凝着皇帝脸色,他竟只流露出窘迫、紧张,不见一丝愠怒。

温善却懦弱,这样的皇帝,真的能帮她么?

程芳浓眼中希冀暗淡下来,强撑的那股心气儿顷刻溃散。

被冒犯却不敢怒不敢言,她望着这样的皇帝,指尖发颤,心神恍惚。

柔嫩的指腹轻轻触碰皇帝耳侧肌肤,勾出绵绵痒意,陌生的酥麻电光一般,顺着他血脉飞速流窜开。

皇帝眼神微变,程芳浓热得犯晕,本能地收回手拉扯衣领。

衣领扯松,肌肤热意稍稍纾解,她檀口微张,不自觉溢出一声舒服的低嗯。

周遭药香里,一股说不清的香气充盈她鼻腔,程芳浓脑子越发混沌,无法凝神思索,只惦记着一桩事。

得让皇帝帮她,她不要做傀儡皇后。

她望着皇帝,拉住他袍袖,低低央求:“皇上,您帮帮臣妾吧。”

少女嗓音多了几分迷媚情韵,双瞳湿漉漉,似秋水含烟。

身上香气似乎更浓郁了些,蛊惑倍增,摧残人的心智。

皇帝察觉到什么,不为所动,眼神讥诮轻蔑。

程家的女儿,不过如此,邀宠手段没有多高明,卑劣下贱,勾栏做派。

没得到回应,程芳浓拉住他袍袖不肯放。

他周身凉意逸散,莫名吸引她倾近。

忽而,她被人握住腕子,拉开距离。

大掌的温度隔着衣料烙在她肌肤,有些烫,力道不重。

程芳浓身上发软,稀里糊涂倒入帐间。

一瞬间,灯烛不知被哪个不懂规矩的灭掉,殿内陷入黑暗。

软帐垂落,拢住日积月累久浸出的药香,和芳浓身上媚诱的异香。

芳浓神昏意乱,环住居高临下睥睨她的皇帝,被他无情推开。

推开她,倒不需要多大力道。

眼见她神思迷离,皇帝仍未掉以轻心,假装使尽仅剩的力气,平复着气息,虚弱低问:“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药是她自己用的,还是谁逼她用的?

皇帝能想到,最大的可能便是她自己豁出脸面,自甘下贱。

可他记得她手指侧的掐痕,鬼使神差想给她最后一点怜悯。

“难受。”程芳浓没听进去,也辨不清哪里难受,贪婪地朝散发凉意的身躯依去。

皇帝弯唇,笑意凉薄冷戾,对着帐外鬼魅似的黑影,沉声道:“姜远,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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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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