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奉贤怡的明媚浓烈，何书锦显得素丽许多，并不是没有张扬的资本，只是她有一个性格强势的母亲。
何妈妈是一个人带着何书锦来到燕京城的，那时候的小书锦还不记事，何妈妈很有眼力见的贷款买下了当时还不贵的学区房，虽然勤勤恳恳还了十多年贷款，但是看着小书锦一天天的长大上学，何妈妈觉得很值。
大概让女儿成为一个老师，教书育人，然后嫁人生子，是她一生的溯源。老来孤单是她最害怕的东西，以至于她不能接受女儿也过这样的生活。
“你就是嫁个瘸子拐子你也得嫁！！！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你像个什么样子！！别人都说我养的女儿好，养得听话！！！现在你让别人怎么看我？！！啊？何书锦！！你要不要脸啊！！”
曾经的吵闹尤在耳畔，这么多年过去了，记起来依然清晰，痛彻。
现在的何妈妈已经不说这样的话了，她们的沟通变得死寂，像两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维持着机械的运转。
只是何书锦自己知道，内心的深处，大脑的保护机制下，还有一颗命名为爱的危险因素在不断焦灼。
燕南公园至今已有五十年的历史了，修修检检无数次，这里已经不再是小朋友的乐园。老旧的设备，跟不上时代的规划，使得这里变成了只有三三两两打工人会坐着解决午餐的短暂逃避现实之地。
不过何书锦很喜欢来，这里冷清，但不孤寂，常有老头老太太在宽敞的小广场打太极，门卫是一个退休老教师，经常给她带小朋友的读物，让她一个人在林子里逛时不至于太孤单。
燕南公园的人工湖修的不错，不过由于很长时间才会打扫一次，显得有些潦草，何书锦习惯性转着轮椅沿着湖边转悠。
入眼一片青绿，这对长期关在一方小房子里盯电脑的人来说可谓是极致的舒适。
不过这片青绿很快被一抹明黄色打破了。
何书锦转着轮椅向人影消失的方向快速赶去，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连裙摆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十八年，她从未奢想过会有人出现在身边，和她的身影那么像。
她这么想着，手也忍不住颤抖，像断了线被风吹走的风筝突然被人牵住了飘渺中乱颤的引线，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牵线的人。
那人就站在桥的另一端，她站在那端，停住了脚步。她在等自己，是吧。
何书锦犹豫着，还是踏上了小桥的第一块石板。
那人忽然转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像狩猎的豹一样危险，一如当年。
何书锦瞬间觉得寒意自下而上，遍布全身。
她和她，那么像。
她还是开不了口，转不了身，身体本能的想要逃避，但是却动不了分毫。
她还是在颤抖，猩红的眼眶半阖，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移开，然后落下两行清泪。
那人向自己走来，愈来愈近，何书锦赶紧抹干眼泪，慌乱中把轮椅转了个方向。
车轮和石板相触发出的吱呀声敲在耳畔，车轮很快就不再听自己的命令。
季逢缨追上了这个漂亮又敏感的阿姨，双手搭在她的轮椅后，微风送来她的声音，她的音色清亮，听起来比奉贤怡要更加傲气。
“您好呀，何书锦阿姨？”，她笑起来，把握住轮椅的方向，“总是在妈妈的日记里见到您的名字，我一直想见见您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您也没有忘记她。”
她早就知道她有一个女儿，是慌乱间错认成了故人，是她也不想承认她真的已经远去，还是她在奢求她能够回来，回到有我的世界？
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季逢缨的语气不太客气，何书锦慌乱中弄掉了怀里的儿童读物。
季逢缨把何书锦的轮椅转个方向面向自己，笑起来的嘴角和她那么像，却没有她的温度。
她笑意不达眼底，怒意不上神情。语气轻快却处处透着危险。
“听说事故当天您也在现场，”那双手抚上何书锦的腿，“不过妈妈她好像没有阿姨您幸运呢？”
何书锦莫名对一个孩子感到害怕，声音颤着，连音调都有些怪异，她大概猜到她是谁了：“你是…是不是…季……”
“我是季逢缨。”声音是那么的那么少年意气，她拾起那本儿童读物，重新放回何书锦的腿上。
其实她只有七分像她。
只是思念始终是利刃，时时刻刻雕刻着她的模样罢了。
“大家都说，我和妈妈很像，您觉得呢？”
她蹲下来与何书锦平视，让这个清瘦的眉宇间透着苦涩的女人好好看看自己。
何书锦终于忍不住的泪摇晃倾泻，她颤抖到说不出话。
季逢缨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听着眼前人的呜咽。
“你…那么像她…那么像…这么多年了……我…我…”
她再次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我还能…再见到她。
自那日在何书锦家门口被赶出门后，她更加好奇这位妈妈年轻时海誓山盟的恋人。
一定很漂亮吧？她这么想着。
于是她又找到何书锦的邮箱，将一些情书拍照发送过去，并配文：我想见你一面。
你看，我只需要穿上你的衣服，打扮成你的样子，就能听见思念震耳欲聋。
她费尽心思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人，可这人却好似那风里蹉跎了多年的瓷瓶，仿佛轻轻触碰一下就要碎了。
她是柔软又苦涩的。
“我来替妈妈送礼物，二十年前她没能送出去。”
一个明黄色的铁艺盒子，盒子里是一对戒指。
她们又太多太多话要说，不知不觉间已经临近傍晚，何书锦开始焦虑，再不回去，松蓝该找出来了！
“时间不早了，我送您到公园门口吧，书锦阿姨。”
季逢缨看出了她的不适，于是挥挥手，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下次再见。”
俄而却在转角看不见的地方钻进了一辆黑色保姆车。
季逢缨熟练的把自己摔进那个专属座位，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抓起一瓶水使劲灌自己，然后盯着窗外的树影狠狠舒出一口气。
一股后知后觉的憋闷漫上心头。
奉贤怡的私人保险箱里面居然藏了那么多信，来来往往的书信，数不清的日记，居然反反复复地提到了一个名字：何书锦。
是同学何书锦。
挚友何书锦。
爱人何书锦。
何书锦是谁？妈妈的爱人不是爸爸吗？那我是什么？笑话吗？！
季逢缨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看到一半的时候几次忍不住想要撕掉这些东西。
无数个至爱人何书锦，没有至先生季淮景。
妈妈不爱爸爸，又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又为什么要生下自己？
泛黄的纸张，透着主人气息的墨笔，甚至滴滴答答泪水的痕迹，季逢缨坐在一地狼藉中间，纱裙铺散开一地，微微颤抖着，做一朵风中凌乱的白花。
“致爱人何书锦，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我的难过要比更害怕多一些。不过请放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干预到你的生活，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请你再见我一面好么？就在老地方。”
“日记：奉家需要联姻，淮景是个好人。奉贤怡干枯的躯壳可以和任何人结婚，奉贤怡的灵魂永远属于书锦。”
“致爱人何书锦，我明白你的担忧和害怕，所以擅作主张做了这个决定，我怀孕了，我会生下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和你一起将她扶养长大，在一个没有人能打扰到环境里，相信我。”
“致爱人何书锦，对不起。你又哭了，我哄不好。我不太明白，我想我已经和你解释过很多遍了，我和淮景只是形式婚姻，如果不答应这段婚约，那么我将失去所有爱你的自由。比起经营一段表面婚姻，我更害怕生活里不再有你。结婚证不能证明心之所向，我只属于你。
孩子是试管婴儿，特意选了个女孩儿，我想你会更喜欢女孩。能否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呢？像之前那样，在燕大礼堂。”
奉贤怡的字体很潇洒，她着急时写的连笔字有些牵扯不清，季逢缨就这样捧着一张张一字字地读。
她抹掉不知何时挂在两颊的泪水，嘴里喃喃着：“妈妈，妈妈。”
这么多字，没有留给我的吗？
妈妈只爱书锦，不爱爸爸，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那场事故里也有何书锦的名字，所以妈妈是和书锦阿姨一起去滑雪，才出了事故吗？
所以那块儿被痕检中心退货的滑雪板，来源于母亲的事故现场。
这些东西爸爸出来没有和自己说过，这么多年来，他只是说妈妈是个漂亮大方的女人，很有魅力。可她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眷念，那些单纯的形容词，那些单薄的感情，她从未在意过。
原来，父母只是形式婚姻？而自己只是联姻的产物吗？
她又想起外祖父不久前撤掉的案子，关于母亲死亡真相的调查。
十八年了，没有丝毫动静。
母亲的死亡地点在距离雪场五公里外的林子里，与那起看台塌方事故现场整整隔着一整个雪场。
可当年的报道，却把母亲的名字草草算在这起看台塌方事故的遇害人名单里！
她不由得握紧了那块儿板，把它重新寄回了痕检中心。
母亲不明不白的死始终是季逢缨心里的一块儿刺，就算有一天把这根刺拔掉了，也会流血，化脓，发炎，她需要狠狠挖掉一块儿肉，才能彻底抚平伤痕。
散落在地上的老照片凌乱的铺了一地，她不发话也没有人敢去收拾。
季逢缨随手捏起一张，撕裂的痕迹爬在中间，格外显眼。
不过是老痕迹了。
其实这套相册里面的照片有部分家里也有，只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在意过，小时候也总爱翻，外婆教她一个一个认人，像数小绵羊一样。
“你看，这是妈妈和爸爸，这是妈妈和外公外婆，这是妈妈和舅舅，这是妈妈的朋友们……”
不知不觉间手中的照片被越捏越紧。
她闷闷道：“这是妈妈，和书锦阿姨。”
良久，她才轻轻松开那张可怜的纸片：“可以给我收起来了，原封不动装回去。”
然后嘱咐司机的：“我们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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