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乾四年,大齐战神杨国公收复燕云十六州,中原三十几年来的分裂割据局面终结。
蓟州城内一派祥和景象,多年来人们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九月天时,烈阳依旧高照,百姓齐齐到酒馆里听书找乐子。他们聚精会神听着一白胡子老道讲那皇城里的新鲜事。
人群里有人惊呼:“想不到大将军不仅武功盖世,还相貌堂堂,怪不得能尚得长公主呢。”
老道将木板连敲几下,嫌弃他没见过世面:“长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咱们大齐这些年要不是有将军坐镇,那些皇亲贵族早被北边的蛮夷鞑靼给捉了去呢。”
“不过大将军虽然威武,他那唯一的女儿敦福郡主却是个十足的草包美人!要不是三年前皇子诞生,皇位交给这样的女流,那可得了?”
“诶,这又是何说法,我们这帮边境流民讨生活都难,哪听说过这等奇事,郡主还能当皇帝?”
老道低语:“你们有所不知,当今天子素有沉疴、多年无子,四年前登基时不堪朝臣纷扰,曾在朝堂上言‘立敦福为皇太女,以承大统,如何?’”
“当时把满朝大臣吓个半死哟!”众人闻言唏嘘一片,都直呼天子儿戏。
*
长公主府,芙蓉园,民间盛传的草包郡主就住在此处。
婢女听荷正细心为榻上的宋佑芙捻好被褥,少女眉眼舒展,呼吸清浅,俨然睡得香甜。她掩灭烛火,只留一盏放在案桌旁,慢慢退下。
待四下安静,宋佑芙忽地睁开眼,坐起身环抱双膝,静待府上侍卫轮班时刻到来。
杨国公的书房驻在阁楼深处,一路僻静,只有幽幽花香在青石道旁,沁人心脾。宋佑芙蹑着脚避开巡逻的侍卫,将书房大门拉开一条缝隙,侧身偷溜进去。屋内一应陈设同往常一样,她借着月色扫过书案,却未见着字帖。
“呼——”
朝火匣子吹了吹,她只点燃其间一盏小烛台,担心光亮太显招来府卫。又翻找了片刻,终于在书架右侧夹层找到她那一沓鬼画符。
将它们胡乱折好,宋佑芙心念着出门毁尸灭迹,还未吹熄烛火,窗户蓦地被敲击了两下,她惊诧出声:“谁?”
无人应答,仿若刚才的两声全是错觉。
幻听吗?
宋佑芙举着烛台走向窗边,还未靠近却见一阴影掠过,形似鬼魅。她推开窗户向外望去,踪影消散,寂静的庭院唯有风吹动桂树发出的飒飒声。
宋佑芙暗道糟糕,她确信没有眼花,如果是巡逻的府卫绝无可能装神弄鬼。可仅一瞬就能平地失空,此人武力绝在她之上。
打不过,走为上策。
最坏的结果再刀尖相对。
她小心地合上窗子,装作毫无所察。一只手突然伸出将窗门抵住,抬头只见一骇人的鬼脸靠近,宋佑芙刚要发出尖叫便被另一只手捂住嘴。她紧紧掰住面前大手妄图逃出桎梏,后背冷汗直冒,右手一横向歹人颈间劈去。此人脸戴面具,似没设防这一招,退离开半步。
不想他又很快跳窗而入。没等他喘息,宋佑芙掏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迅速往来人脖子上一横。
面具男只觉颈侧一凉,刀锋伶俐,颊侧一缕青丝被斩落。见女孩手上这害人刀柄处还镶着七色彩石,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一个“芙”字。
男子隔着面具没忍住笑出声,凝重的气氛就这样缓和,他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口吻含混,在宋佑芙再次蓄力时抢先开口道:“芙妹,是我。”
世间这般唤她的唯有郭桁一人,听到熟悉的称呼,宋佑芙心头一松,一直提着的心落地,语气有片刻迟疑:“桁哥哥?”
在宋佑芙放松间隙,男子将窗子紧闭上,打趣着:“我不是,我是恶鬼,专挑柔弱可欺的女子寻她性命。”
这下身份尽显,宋佑芙不禁怒从中来,扬声开口:“郭桁!——”
“唔、唔......”
郭桁边虚掩住宋佑芙的嘴,将少女愤怒的声音止住,边抬起食指靠近唇边嘘声讨饶:“芙妹,行行好,咱们轻声说话啊,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引开。”
“行贼人之事,敢做却不敢当?”
“我一路从芙蓉园跟你过来的,我能做什么?看你这小贼偷溜进来窃字帖?”
没成想郭桁倒打一耙,宋佑芙嘴上功夫打小没他厉害,加之今晚本就心虚,言罢放下讽诮转移话题,声音放柔:“那你怎么还戴着这劳什子面具?”
郭桁闻言轻笑出声,摘下面具。
他眉头略略上挑,双眼如墨般漆黑,两人对视,无比认真地打量起对方。宋佑芙时隔六年再次看到郭桁,长高了许多,也不知在哪养的,肤色竟比小时候白上几倍,再不是曾经被宋佑芙取笑的小黑鬼样,五官长开了,眉眼间稚气散去,放在人群中怕也当得起玉面郎君的美称。
宋佑芙向来爱美,喜欢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见着郭桁这番模样,不觉看呆。
可当她在脑海里把郭桁的坏都过了一遍,这副好相貌瞬时看不得了。
六年前,他们二人分明说好一起出逃,结果在洞穴内郭桁趁她睡熟向大人们通风报信,等她再次醒来,小黑鬼郭桁早消失不见。
不行,宋佑芙越想越气,差点绷不住要哭出声来。她紧咬下唇,维持倔强和体面。三年前仍未等到郭桁半分消息的宋佑芙,在生辰到来的那天决定此生不再理会郭桁,结果方才见着这混蛋就把他的错事给忘光,她暗暗唾弃自己底线过低。
一旁的郭桁见势不对,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好友重逢的温馨场面便消散殆尽,面前的人儿也由笑变成哭,不由着急起来。
莫非是他夜晚戴着的丑面具刚吓到她了?可他决非故意如此,又无法和宋佑芙解释清楚此行目的。只能愣愣看着女孩情绪渐收,一脸漠视地绕开他走出书房,往院落后的那片竹林走去。
“你这是怎么了?”郭桁匆匆追上她。
竹叶抖动,深夜里竹林没了往日的清幽,月光亦无法照透此处,两人身影完全笼罩进阴影里。
宋佑芙仍旧低头不语,看天看地看月看路,不带分给他一个眼神。
遭此冷遇,郭桁抿起唇,脸色沉了下来,今夜初见宋佑芙的惊喜全无。好、好,他这些年时刻挂记着她,都还未曾拿父仇向宋大郡主问罪,去年知晓旧事后没日没夜的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全是笑话。
他临出发前想着,只要了杨谏之一条狗命,绝不牵扯上其他。
可她呢?郭桁啊郭桁,今天你就该隐藏好踪迹。
也是,六年过去,少时的情谊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从小也算不上和睦,怕是幼时宋佑芙便不喜他了,才会整日“小黑鬼”的叫唤他。
毕竟她母亲是当朝尊贵的大长公主,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就连那万人之上的皇帝亦是她嫡亲的舅舅。他郭桁平头百姓一个,虽与她有总角之交,也不过是黄粱一梦。
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的......脑海中妄症反复,一时头痛剧烈起来。
想着想着,郭桁胸口一窒,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
一直偷瞄他举动的宋佑芙见此情形,吓得不行。
“郭桁,你没事吧?”
她靠近郭桁几分,拿出帕子想擦拭他嘴边的血渍,有些慌乱和无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别吓我呀。”
血腥味在口腔内四处充斥,郭桁拽下宋佑芙仍举着的手,拉开两人距离。脚尖轻点,顷刻间从竹林消失不见,背影踉跄,颇有些狼狈。
“这是,怎么了?”
从她偷跑出来不过半个时辰,不但遇到了六年没影儿的郭桁,他突然出现在长公主府,还欲潜进父亲书房。尽管口头上说是来看她,才碰巧一路跟过来。宋佑芙却心知他在撒谎,有件事兴许连郭桁自己都不清楚:他说谎的时候,左手会下意识握拳。何况,拜访朋友会选在夜黑风高时吗?
小黑鬼还当她是幼年的宋佑芙,这么好欺骗嘛。
现下又突然吐血,转瞬跑没影了。她撅撅嘴,心口有些委屈,他总是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完全不在乎他人的感受。
郭桁的身子出问题了?这些年没有消息是去治病了吗?
宋佑芙沉思片刻,内心一团乱麻。罢了罢了,待下次见着他再好生问问,或许她还能带他去毛婆婆处诊上一诊。她把收好在袖口的一沓子字帖掏出,点火烧尽,脚扫拂过地面,带起的风将灰烬吹散。
父亲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举国欢庆中,只有宋佑芙火触眉头,她盘算整整三日,把阖府上下守卫的排班顺序摸了个透,就是为进书房把这一年来她练的大字帖统统偷出来。
母亲昭华长公主宋巽芳面冷心软,宋佑芙仗着她的偏疼在府上无法无天、作威作福。可一遇着戍边回京的父亲,就像耗子遇上了猫,假老虎气焰全无,逼着读那些诗书礼义经。
去岁初,杨国公临出发还不忘给她定下任务:每日需得临帖,会派专人验收放置他书房内,待他回京会亲自检查。宋佑芙表面一脸乖巧应下,转头就抛掷脑后,直到边关喜讯频传,才匆匆胡写一通应付过关。
半月前宋佑芙昏招又起,字帖在书房内消失不见,岂不妙哉?她上交时母亲可以作证,她销毁时却无人知晓,就算届时她必是唯一的嫌疑犯,父亲大人也无法将她捉拿归案。
这便是宋佑芙今夜作案的目的,谁知竟遇上童年好友。她悻悻然想到此处,抬头一看竟已走回到芙蓉园,心事重重的宋佑芙经不住困意袭来,将彩石短刀好生收放在枕侧,一枕黑甜。
*
这厢落荒而逃的郭桁攀上城郊一棵古树,坐在横出来的一截粗枝上,神色郁郁。
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怕自己显露出来,当时郭桁逃也似地从长公主府离开。懊恼般捶了几下脑袋,束好的黑发弄扯出来,若叫宋佑芙看到肯定好生一番嘲笑。双臂环抱胸前,郭桁打算就在此处近郊闭眼小憩。离皇城越近,他满腔愤恨越要压制不住。
明日还得再入宫一趟,他不能精神不济,尤其面对龙椅上的那位笑面狐狸。
“桁儿,算了吧。”梦中沧桑的中年男子拄着拐亦步亦趋往庭院深处走去,皓月分明当空,郭桁却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
“桁儿,你看这浊月,爹早已释怀。”
郭桁咻地睁开泛红的双目,彻夜未再眠。
……
[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谁是小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