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钦坐在床边，垂着眼，一身的风露未干。
他身上依旧裹着外袍，靴底还带着一点街边泥水的灰痕，掌心微红，是从糕铺提回食盒时，被提绳勒出来的痕。
白尉怜缓缓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接过了那盏小小的桂花糕。
指尖接触的瞬间，他忽然笑了，低声道：“你啊，终究还是个孩子。”
朱筠钦却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低下头，靠近他耳边，轻轻说：“沈将军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白尉怜心中一颤。
怎么感觉又绕回到了那个他不想面对的话题。
“什么为什么？”白尉怜低头咬了口桂花糕，似无意说道。
朱筠钦却没有退让半分，反而更近了一步，声音沉进喉间，像是许久压抑后的一次突围。
“你知道的。”
“我为什么半夜跑出去、逼人做糕、把你从浴桶里抱回来、喂你吃饭、换你药、还想着你膝盖受不受凉。”
“我不是为了报恩，也不是为了谢罪。”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被烈火烤过，带着不容置喙的灼热。
白尉怜动作一顿。
那口桂花糕还没咽下，舌尖却像被甜味烫住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我说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朱筠钦盯着他，眸色深得像一汪夜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喜欢你。”
一句话落下，屋中陷入死寂。
桂花糕的香气还在空气中缓缓飘散，像是有些不合时宜地提醒着此刻的温柔。
白尉怜猛地抬头，虽然早就有所感觉，但整个人还是仿佛被雷击了一般，连喉头都被那句话堵住了，动也不是，说也不是。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他罕见地结巴了，脸颊迅速染上一抹绯色，耳尖更是一寸寸烧红。
朱筠钦却不为所动，眼神里不见一点笑意，只是倔强又真挚地看着他。
“我没胡说。我喜欢你，很久了。”
“从你带我练马、帮我系甲的时候起。”
白尉怜差点没把嘴里的那口糕咽住，半晌才慌乱地站起身，手还撑在榻沿上，一时间连膝盖的疼都忘了。
“朱、朱筠钦你疯了！”
“我是你……我是你……”他卡住了，竟不知该怎么定义自己才好。
“你以前敬仰的，是沈将军。”他咬牙，语气快要崩了，“可我现在是白尉怜，是太常寺的少卿，是……”
“你是你。”朱筠钦不紧不慢打断他，眸色深沉如夜，“不管你姓沈姓白，是将军还是少卿，我都认得你。”
“你是我喜欢的人。”
这句“我喜欢你”，像火把一样，照亮了他们之间积压太久的影子。
白尉怜彻底说不出话来了，连站都站不稳，最后只好落荒般的逃进被子里，整个人像是被烫着了，连耳后都红透。
老天哎，真是折了寿了。
等朱筠徵回来知道这件事了岂不得杀了自己。
而朱筠钦依旧坐在床边，渐明的日光洋洋洒下，将他轮廓拉得斜长而清晰。他没有再出声，目光却灼灼，像要穿透被褥，看清那层层藏匿之下的心绪。
良久，被窝里的人终于闷声开口，嗓音闷闷的，透着一丝倦意，也透着一丝逃避：
“我膝盖痛，还想睡一会儿……你先回吧。谢谢你的糕点。”
朱筠钦闻言却笑了声，语气轻快得有些欠揍：
“这是我的房间，我回哪儿去？”
话音刚落，白尉怜就听见床板一沉，下一刻身后一阵暖意袭来。
他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却还是晚了一步。
朱筠钦已经隔着薄被，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朱筠钦你……”
白尉怜话音未落，朱筠钦便低低道：“别动。”
“我就抱一会儿，很乖的。”
他的语气出奇地认真，却也带着少年心气里的不容置喙。
像是抓住了什么梦，又像是不愿再放开什么人。
白尉怜僵了半晌，膝盖隐隐作痛，肩上也还酸胀，挣也挣不开，挣了几下也就放弃了。
身后那人安安静静地抱着他，温热的呼吸隔着衣料拂在他后颈，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烙进他背心。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可身后那人的气息竟出奇地安稳。
不急不躁，贴在背后，却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压迫感，反倒像是冬日被炉里微微升起的暖意，轻轻包裹着他的肩背。
白尉怜微微皱了皱眉，想将这份莫名的安心抗拒在理智之外。
可他太累了。
膝盖仍有钝痛，肩头也是阵阵酸麻，而精神上的绷紧更是在这连日的奔波与隐忍后濒临崩溃的边缘。他闭着眼，呼吸微微顿了顿，像是在犹豫是否该顺势沉沦。可身后那人温热的呼吸，仿佛一道催眠的咒。
他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日头已经偏西，黄昏正好。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气，带着柴火的烟气和新蒸饭的微甜，叫人一时竟分不清身在何处。
白尉怜睁开眼时，床边空了。
他愣了半晌，才发现身上盖得严严实实，床头还放着一只小炉，膝盖被烘得暖烘烘的。
他动了动肩，药味隐隐，疼痛却轻了不少。
方才沉睡太久，脑中还残留些不真实的恍惚，他几乎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有人安静地守在他身后，不言不语，给他一点光、一点热、一点悄无声息的安慰。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尉怜抬起头，就看见朱筠钦端着一只木托进来，托盘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和几样小菜，还特地盖了一块热帕子，防止饭菜变凉。
那一刻白尉怜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那臭小子怀里，一觉睡到了下午，而且……睡得极沉、极安稳。
那样的安心感，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那人看见他醒了，眼里不自觉闪出一点笑意：“睡得真香，叫了你两声都不应，害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
白尉怜没说话，只是撑着坐起身。
朱筠钦见状，忙把托盘放下：“别动，我来。”
他自然地半跪在床前，开始像早上那样，一勺一勺地吹着热气要喂他。
白尉怜看着他，喉间动了动：“……我自己能行。”
朱筠钦轻轻抬眼扫了下他，说：“不，你不行。”
白尉怜微怔。
“……我不行？”他挑了下眉，声音里带了一丝被轻慢的不悦，却因为刚睡醒，语调比平日柔了几分，像是不经意的呢喃。
朱筠钦却一脸认真，低头又轻轻吹了口粥，再次送到他唇边，语气不容置疑：“对。你现在膝盖伤着，肩也还没好，全身上下能动的就一张嘴。你不行。”
说着，还顺手拿了帕子递过来，像怕他反驳似的，理直气壮道：“你要是真想证明自己行，那就先好好把这碗粥吃完。”
白尉怜简直被他气笑了，眼底却不自觉漾出一丝暖意。
他定定地望着朱筠钦，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小时候可没这么烦人。”
朱筠钦扬了扬眉：“我小时候敬你是沈将军……”
他顿了顿，唇角微弯，靠近他的耳旁，吐出的气息温热，“现在你是白尉怜，区区太常少卿，我又何须敬？”
白尉怜说不过他，眼神闪了闪，终是没再推开那勺粥。
他垂下眼帘，唇轻启，默默将那口粥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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