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稀释的蓝黑墨水,缓缓洇染着江市的天际线。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恋恋不舍地攀附在西边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几缕稍纵即逝的金芒,很快便被更深的灰蓝吞噬。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迫不及待地宣告着夜晚的降临。车流汇聚成一条条闪烁着红尾灯的光河,引擎的轰鸣、喇叭的嘶鸣、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喧嚣而疲惫的城市交响曲。
陆予婷踏在人行道上,脚下的步伐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她刚刚结束了在“惠民社区服务站”一天的工作,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在无声地抗议着新入职的忙碌与不适。肩胛骨因为长时间对着电脑录入数据而隐隐作痛,小腿肚也因频繁起身接待、整理文件而酸胀不已。她微微弓着背,像一只被生活压弯了枝头的幼树,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的小窝。
就在她低着头,机械地随着人流挪动时,一阵不同于城市噪音的、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抬眼望去,正对面就是江市实验中学——她的母校。此刻,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早已响过,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潮水,正从校门口汹涌而出。
青春的喧嚣瞬间点燃了沉寂的暮色。三五成群的女生手挽着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新一期综艺里谁的表现更亮眼,某个当红偶像新出的单曲旋律有多“洗脑”,笑声清脆得像摇晃的银铃,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嗓门洪亮地争论着刚结束的篮球赛哪个班更厉害,约着周末去哪个球场“血战到底”,或者晚上联机打哪款新游戏,眉飞色舞间洋溢着过剩的精力。也有几对看起来关系微妙的异性学生,并肩走着,距离不远不近,话题却围绕着今天课堂上某个难解的物理公式、英语老师布置的阅读理解陷阱,或是即将到来的月考复习重点,神情认真专注,偶尔目光相接,又迅速闪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青涩而纯净的求知气息。
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予婷疲惫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逡巡,仿佛想捕捉一丝旧日的影子。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校门旁梧桐树下的一幕牢牢锁住。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正低着头,慢吞吞地落在人群之后走着,像一只离群的小鹿。突然,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猛地从粗壮的树干后跳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刻意放大的“哇!”,双手夸张地张开。
那女生显然被惊到了,身体猛地一颤,肩膀下意识地缩紧,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然而,就在陆予婷以为她会生气或害怕时,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女生迅速抬起的脸庞上,表情瞬间的转换——那被吓到的无奈神情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如同水面的涟漪,旋即被另一种更明亮、更柔软的情绪覆盖。她的眼睛,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倏地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黑曜石,里面流淌着清晰可见的、带着娇嗔的笑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被满足后的狡黠光芒?她小巧的鼻头微皱,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甜美的弧度,抬手作势要打那个恶作剧的男生。
而那个“肇事”的男同学,正为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笑着,浑然不知自己才是被“守株待兔”的那个。他挠了挠头,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了女生肩上的书包,动作熟稔又带着点少年人的笨拙。
陆予婷站在马路对面,隔着穿梭的车流和人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那女孩眼中瞬间迸发的、混合着惊吓与甜蜜的光,那男孩得意又带着宠溺的笑容,书包被接过去时女孩微微放松的肩膀……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轻易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落满灰尘的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久违的、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装着工作文件的帆布包带子,指节有些泛白。路灯的光晕模糊了眼前喧嚣的街景,却将那对年轻的身影映照得格外清晰。她仿佛看到了时光的倒影,看到了那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却总是低着头、瑟缩在角落里的自己。只是,她的青春里,从未有过这样明媚的惊吓,也从未有人,会那样理所当然地为她接过沉重的负担。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乎消散在晚风里。陆予婷收回目光,重新迈开脚步,试图将那一瞬间的悸动甩在身后。然而,那女孩眼中闪烁的光,却像烙印一样,顽固地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连同那段刻意遗忘的、潮湿而晦涩的记忆,一起翻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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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予婷这份在“惠民社区服务站”的新工作,是她在人生航道上一次略显仓促却果断的转向。毕业那年,看着曾经憧憬的幼教行业在现实的风浪中日益飘摇,招聘信息上越来越低的薪资和越来越高的要求,还有新闻里不断传来的幼儿园关停的消息,她心里那盏名为“教师理想”的灯,终究还是在现实的寒风中熄灭了。放弃那条耕耘了四年的赛道,绝非易事。父母起初的反对声犹在耳边:
“婷婷啊,幼教多好,稳定,适合女孩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母亲一边择菜,一边忧心忡忡地劝说,眉头拧成了疙瘩,“跨行业?你现在跑去跟人家刚毕业的年轻人竞争,有什么优势?太没安全感了!”
父亲沉默地抽着烟,半晌才开口,带着老一辈的务实:“隔行如隔山。你学的那些哄孩子唱歌跳舞的本事,去别的行业能干啥?别想得太天真了。”
早餐桌上,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类似的对话。热气腾腾的豆浆,刚出锅的油条,也驱不散父母眉宇间的忧虑。陆予婷理解他们的担忧,那是源于对她未来安稳的深深挂念。她没有激烈反驳,只是拿出手机,翻找着提前准备好的资料和数据——幼教行业的招聘缩减比例、平均薪资水平、转行成功的案例、以及社区服务站这种基层岗位的稳定性和发展前景(哪怕微乎其微)。她用一种近乎汇报工作的冷静语调,一条条分析给父母听。
“爸,妈,我知道你们担心。但现在教育行业,尤其幼教,真的不景气。我不是怕吃苦,是怕投入了时间精力,最后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服务站工作虽然琐碎,但它是政府背景,很稳定。我年轻,学东西快,先扎下根来,以后未必没有机会。”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坚定。
父母看着她,眼神复杂。女儿眼底的倔强和那份详实的“报告”,让他们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是母亲叹了口气,往她碗里夹了个煎蛋:“唉,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先试试吧,要是太辛苦,别硬撑着。”父亲没再说话,只是第二天一早,餐桌上多了一杯温好的牛奶,旁边放着他特意早起排队买回来的、陆予婷小时候最爱吃的豆沙包。无声的支持,往往比言语更有力量。
于是,陆予婷成了“惠民社区服务站”的一名新人。服务站不大,临街的一间门面房,窗明几净,墙上挂着各种规章制度和便民服务流程。她的工作内容庞杂琐碎,像一团理不清的毛线:帮社区里眼花耳背的赵大爷登记他那台总出雪花的老旧电视机报修;替腿脚不便的李奶奶在线上预约油烟机清洗服务;耐心倾听张阿姨抱怨楼上邻居深夜噪音,并做好记录转给调解员;还要将每天接收到的各种信息——维修单、咨询记录、居民反馈——分门别类地录入到那个反应迟钝的后台系统里,生成一份份格式统一的日报。
每天清晨,她都是在父母刻意压低却依然清晰的早餐交流声中醒来——“豆浆少放点糖,婷婷怕胖。”“今天降温,让她把那件厚外套穿上。”匆匆洗漱,冲到餐桌前,桌上总有一杯温度正好的牛奶,是父亲默默准备好的。旁边碟子里,是母亲用全麦面包、煎蛋、生菜和火腿片精心组合的“家庭版三明治”,虽然外形远不如面包店的精致,但用料十足,此刻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总是来不及细嚼慢咽,抓起来咬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走了!”,再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家门。门关上的瞬间,还能隐约听到母亲担忧的叮嘱:“慢点!路上看车!”
赶到服务站,往往离正式打卡时间只差几分钟。她气喘吁吁地放下包,打开电脑,一天的工作便在各种大爷大妈此起彼伏的咨询和请求中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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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刚送走一位来咨询高龄补贴政策的老爷爷,陆予婷正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整理上午堆积的十几份清洗订单信息。办公室里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和键盘敲击的声响,显得格外安静。
突然,一阵极具穿透力、节奏欢快到近乎聒噪的手机铃声炸响——“钱来钱来,钱从四面八方来!财神到,福运到,好运连连挡不住!……”
这魔性又土嗨的旋律,是闺蜜周晓楠(就是高中那位陪伴她整个青春的学姐)强行给她设置的专属铃声,美其名曰“招财进宝,激励斗志”。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这声音简直如同平地惊雷,突兀得令人尴尬。
陆予婷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手忙脚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把周晓楠“问候”了一百遍。慌乱中,手机差点滑落,她好不容易才抓稳,屏幕上跳动着“债主楠楠”的备注(这也是周晓楠的“杰作”)。
她几乎是捂着手机,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溜到服务站后门外相对僻静的角落,才敢接起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未消的窘迫和无奈:“喂!楠楠!你这铃声是想害死我啊!我们办公室刚才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电话那头传来周晓楠带着浓重鼻音、委屈巴巴的声音,背景音里还能隐约听到医院特有的呼叫铃声和模糊的人声:“呜呜呜,婷婷,我又被病人家属骂了!气死我了!这破班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
陆予婷的心立刻揪了一下,刚才的尴尬瞬间被对闺蜜的关切取代。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啊楠楠?慢慢说,谁骂你了?因为什么?”
“还能因为什么!”周晓楠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愤懑,“一个小孩输液,拔针后我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让家属好好按住针眼至少五分钟!结果呢?那当妈的低头刷手机刷得忘乎所以,孩子手一乱动,血‘滋’地就冒出来了,肿了一大块!那家属转头就冲我吼,说我技术不行,没按好!你说我冤不冤?!”
陆予婷能想象出周晓楠此刻气得眼圈发红的样子,她柔声安抚:“确实太不讲理了。后来呢?”
“后来护士长来了,调了监控,清清楚楚看到就是那家属没按好,自己光顾着玩手机了!家属这才哑口无言,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可我心里还是堵得慌啊!凭什么受这无妄之灾?这活儿干得真憋屈!我想辞职!立刻!马上!”周晓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冲动。
陆予婷叹了口气,她知道周晓楠说的是气话。她这位闺蜜,虽然性格风风火火,吐槽起工作来毫不留情,但骨子里对护理工作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责任感和对病患的柔软心肠。“好啦,消消气楠楠。”她的声音像温开水,试图浇灭闺蜜心头的怒火,“想开点,干什么工作不受点委屈呢?你看我,不也是刚转行,天天跟打印机卡纸、系统崩溃、还有各种琐碎要求打交道?服务行业嘛,哪能事事顺心?重要的是,最后真相大白,你没错,这就够了。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周晓楠吸鼻子的声音,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也是。唉,就是当时那股火顶上来,难受。对了,跟你说个解气的!”她的声音忽然又带上了点八卦的兴奋劲儿,“刚才在急诊大厅,看见一对小情侣吵架,那叫一个激烈!好像是因为彩礼的事,女的哭得梨花带雨,男的梗着脖子吼‘你家这是卖女儿吗?’啧啧,那场面……”
陆予婷忍不住失笑:“你呀,还有心情看人家吵架?不嫌累啊?”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周晓楠理直气壮,“这就像下饭菜!每天面对生老病死、鸡毛蒜皮,看点这种‘人间真实’的八卦,调节心情,苦中作乐嘛!不然这班还怎么上?”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感慨起来,“哎,看着他们吵得面红耳赤,我就突然想起你了。还好还好,我们家婷婷当年悬崖勒马,没被那个只会花言巧语的渣男哄骗住!想想你这情路啊,啧啧,真是弯弯绕绕,坎坷崎岖……”
周晓楠的感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陆予婷心湖深处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她握着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嘴角牵起一丝无奈又带着点释然的弧度。是啊,情路弯弯绕绕……何止是弯绕,简直像走进了布满荆棘的迷宫。她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对着话筒,轻轻地、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此刻无声,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那些共同经历过的青春懵懂,那些为爱欢喜为爱忧的岁月,那些或甜蜜或苦涩的回忆碎片,都在这一声轻应中被悄然唤起。周晓楠显然也懂这沉默背后的万语千言,她没再追问,只是了然地笑了笑:“行啦,知道你心里有数。我得去忙了,又来新病人了。回头聊,债主命令你晚上请我喝奶茶压惊!”
“好,知道了‘债主大人’。”陆予婷笑着应下,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服务站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陆予婷却没有立刻回去,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刚才电话里的轻松笑意一点点从脸上褪去。
周晓楠那句“情路弯弯绕绕”和“悬崖勒马”的调侃,像一把小钩子,精准地勾起了她刻意深埋的某段过往。而那句看似不经意的“还好你没被哄骗”,更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名字——林曦。
闺蜜最后问“你后悔遇到林曦吗?”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有什么后不后悔的,我反而要谢谢他”。语气听起来那么云淡风轻,那么豁达通透。可是,真的如此吗?
手机放回口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狭窄的巷口,望向外面车水马龙的主街。城市的灯光在夜幕下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然而,她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这喧嚣的现代光影,再次清晰地看到了刚才校门口路灯下的那一幕:
那个娇小的女生,眼中从惊吓瞬间转换成的、亮晶晶的、带着甜蜜嗔怪的光;那个恶作剧得逞后,傻笑着却无比自然地为她接过书包的男孩;女孩被打后,两人并肩走远时传来的、那爽朗而毫无阴霾的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在暮色里……
那笑声,充满了青春的肆无忌惮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陆予婷静静地站在昏暗中,晚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心底那片被强行压下的涟漪,此刻却汹涌起来,混杂着酸涩、怅惘、一丝遥远的羡慕,最终却奇异地沉淀为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
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路灯的光晕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嘴角,不自觉地,再次轻轻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真好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像是在赞叹眼前擦肩而过的青春,又像是在隔空回应着那段早已落幕、却永远改变了她的旧时光。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璀璨,而她的心湖,在短暂的波澜后,复归于一种带着暖意的、雨过天晴般的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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