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予婷的“不甘”像一颗被强行按入深水的石子,表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强,激荡起无声的漩涡。期中考试后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一种粘滞的质感。
课堂依旧,讲台上的老师口若悬河,粉笔灰依旧在阳光投下的光柱里无声飞舞。但陆予婷感觉自己和周遭之间,隔了一层透明的、却坚韧无比的薄膜。她能看见卢老师赞赏的目光,能听见李哲爽朗的笑声,能感受到父母小心翼翼的关怀,甚至能察觉到林曦讲题时,那比以往多停留半秒的、落在她草稿纸上的视线。这些微光依旧存在,试图穿透那层隔膜,温暖她冰凉的心壁,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力道。
真正的风暴,在她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从未停歇。
那份被Miss Zhang轻描淡写地归为“运气”的委屈和愤怒,并未因她那晚在日记本上的“誓言”而消散,反而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最潮湿阴暗的角落,悄然生根,长出名为“自我怀疑”的荆棘。这些荆棘无声地缠绕着她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动笔。
“这道题做对了,是真的懂了吗?还是…又是运气?”
“这个单词拼写对了,是记住了?还是蒙的?”
“下次考试,如果题目不在我的‘复习范围’内,是不是就会被打回原形?”
这些念头无孔不入,尤其在面对英语相关的一切时,更是变本加厉。Miss Zhang的课堂成了她需要耗费巨大心力去抵御的“精神高压区”。每一次被提问,她站起来的那一刻,不仅是在组织答案,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辩护,对抗着那道始终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她回答得比以往更谨慎,更力求完美,仿佛每一个单词的发音,每一个句子的结构,都是在向那个无形的“审判官”提交证据,证明这并非“运气”。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种时刻需要证明自己的状态,像一根时刻绷紧的弦,让她无法真正放松地投入到学习本身。有时,在夜深人静,对着复杂的物理题或化学方程式时,她会突然一阵恍惚,问自己:“我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知识本身,还是仅仅为了对抗一个不公的评价?”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迷茫。
她开始失眠。台灯的光晕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孤独。书本摊开在桌上,字迹却模糊不清。她会长时间地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发呆,看远处写字楼最后几盏熄灭的灯火,听偶尔掠过的夜车的呼啸声,感觉自己像一座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与所有温暖的彼岸隔绝。
偶尔,她会拿出周晓楠送的、已经失而复得的那支樱花粉色笔,在指尖反复摩挲。笔杆上细小的樱花浮雕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往安稳岁月的实感。她会想起和晓楠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的课间,想起那些不用时刻担心被质疑、可以坦然接受自己“普通”的时光。一丝脆弱的怀念,会让她鼻尖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回不去了。那个因为一次成绩进步就欢欣雀跃的陆予婷,已经被那句“运气不错”钉在了过去的十字架上。现在的她,必须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
转折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六下午。
父母出门采购,弟弟去了同学家玩。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荡而寂静。窗外是典型的城市阴天,灰蒙蒙的天空低垂,没有阳光,也没有雨,只是一种沉闷的、无处宣泄的压抑。
她原本计划用这个下午攻克几道物理难题,但对着习题册坐了整整一个小时,笔尖却迟迟没有落下。脑海里的荆棘又开始疯长,纠缠着她的思路。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耐心。
她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书桌,落在了那个被她放在角落、许久未动的旧物铁盒上——那个装着过往记忆的“时光盒子”。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打开了它。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宝。几张褪色的照片,几枚造型幼稚的胸针,几封字迹稚嫩的朋友来信,还有…那本星空封面的日记本,记录着她刚转学来时,那段同样艰难却尚且懵懂的岁月。
她拿起那本日记本,随手翻开。稚嫩而带着憧憬的字迹映入眼帘:
“9月8日阴…我看着他们撑着伞走在雨里…那画面…像误入了小人国的鲁滨逊…”
“9月10日晴…终于把笔要回来了!原来去交流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希望明天能好一点。”
看着这些曾经记录着微小挣扎和同样微小平静的文字,陆予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时的她,也会因为被孤立而难过,也会因为要回一支笔而觉得是巨大的胜利,也会在日记本末尾,写下对明天朴素的期待。
对比现在,她面对的困境似乎“高级”了许多——不再是具体的人际摩擦或物品遗失,而是关乎尊严、关乎价值认同的、更形而上的痛苦。但内核,似乎依旧是那种在陌生环境中寻找自身位置、渴望被看见、被认可的挣扎。
她继续往后翻,翻到了记录第一次月考惨败后,那段灰暗的日子。字里行间充满了自我否定和绝望。但她也看到了后来,那些向李哲、林曦请教的记录,那些一点点弄懂题目后的“豁然开朗”,那些虽然微小却实实在在的进步…
她的指尖停留在记录第二次月考前夕,她写下“要大胆放心去做”的那一页。
“你可以的。大胆放心去做吧。”
当初写下这句话时,虽然也有忐忑,但底色是带着希望的勇气。而现在,“大胆”似乎被“证明”取代,“放心”被“警惕”覆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因为Miss Zhang吗?不,不全是。陆予婷忽然意识到,Miss Zhang的质疑,像一面放大镜,将她内心深处本就存在的、对于自身能力的不自信,对于“借读生”身份的敏感,无限地放大了。她将评判自己价值的权力,拱手让给了外界的一个声音,任由这个声音在她内心世界里翻云覆雨。
她放下旧的日记本,走回书桌,拿起了现在正在使用的那本。翻到记录期中考试成绩和“运气”事件的那几页。那些文字里充满了受伤的委屈和愤怒的誓言,像一只受伤小兽的咆哮。
看着新旧两本日记,仿佛看着两个阶段的自己。一个在具体的困难中摸索前行,跌跌撞撞,却始终带着点笨拙的生气;一个则在精神的困局里画地为牢,看似更“成熟”地思考着关于公平、价值的宏大命题,实则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得更紧。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试图挣脱云层的束缚。
陆予婷静静地坐着,内心的风暴似乎在这一刻奇异地平息了。那些喧嚣的自我怀疑、愤怒、委屈,并没有消失,但它们不再杂乱无章地冲撞,而是沉淀下来,露出了底下更本质的东西——一种对“真实”的渴望。
她渴望的不是用更高的分数去“打脸”Miss Zhang,那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快意,却无法根除她内心的荆棘。她渴望的,是重新找回那种“大胆放心去做”的状态,是能够纯粹地为了获取知识、为了自身成长而学习,而不是为了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这很难。她知道。那层被不公和质疑构筑起来的硬壳,已经形成,想要打破它,需要比构建它时更大的勇气。
她拿起笔,不是在那本精致的日记本上,而是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背面,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 “我的价值,不由一次分数定义。”
· “我的努力,不因一句评价失效。”
· “我的翅膀,只为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三句简单的话,像是在进行一场自我的确认。
写完,她将这张纸仔细地折好,放进了那个旧物铁盒里,和那些代表着她过往岁月的物品放在一起。然后,她合上铁盒,仿佛也将那段被“运气”阴霾笼罩的时光,暂时封存了起来。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物理习题册。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但那丝微光似乎顽强地扩大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脑海中那些关于“运气”的杂音摒除,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题目上。
思路依旧会卡顿,难题依旧令人头疼。但这一次,当她遇到障碍时,她不再立刻陷入“我是不是很笨”、“这又是运气吧”的内耗,而是尝试着,像过去请教林曦时那样,冷静地分析问题所在,寻找知识链条上断裂的一环。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像在黑暗中摸索。但当她终于靠自己理清了一道复杂电路的等效电阻,得出正确答案的那一刻,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喜悦和踏实感,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了她干涸的心田。
这喜悦很轻微,远不如考出高分时的激动,却比那种激动更加深沉,更加贴近心脏的跳动。它来自于她自身对知识的征服,而非外界的赋予。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那片依旧灰蒙的天幕下,连成一片温暖而璀璨的光海。
内心的风暴并未完全止息,那些荆棘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但陆予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同了。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风雨的孤岛,她开始尝试着,在自己的心域里,构筑一道堤坝,守护那点源于自身认可的、微弱的,却无比重要的——静默的回响。
这回响,是她重新认识自己价值的第一步。前路依旧漫长,迷雾并未散尽,但这一次,她选择带着这静默却坚定的回响,继续前行。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只是为了,成为那个能够“大胆放心去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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