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时分,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懒洋洋地洒在星汉书院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带来一丝温暖而不灼热的光辉。
学堂内,路行遥的身子坐得笔直,眼神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许如辉和身前的书案之间来回逡巡。
他书案上的《礼记》摊开着,底下却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素笺。
“……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许如辉捋着他那撮山羊胡,摇头晃脑。
路行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定亲疏?决嫌疑?他许驼子也配讲这个!
他借着书本的掩护,手腕轻抖,那张素笺便如一只灵巧的燕子,精准地滑到了邻桌的案几下。
邻桌的学子心领神会,塞进袖中,又趁夫子转身板书的空档,如法炮制地传给下一个。
纸条在底下无声地穿梭,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强压着激动,睡意全无,眼神交汇着无声的默契。
那素笺上,是他路小爷亲笔所书的“万民书”——实则是“全班举报信”,洋洋洒洒数百字,中心只有一个:控诉许如辉假公济私,公报私仇,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顾向恒赶出了星汉书院!
“……顾向恒寒窗苦读,日夜不辍,其父虽操持贱业,亦望子成龙。许师此举,名为肃清门楣,实则为权贵张目,泄一己私愤!寒门子弟求学之路本已荆棘遍布,许师何忍断其微光?我等学子,目睹其勤勉,心实难平,恳请山长明察,还顾向恒清白与求学之机!”
眼看纸条转了一圈,上面已按了十几个红彤彤的手指印,路行遥心中大定,只等最后几个按完,他就能找个机会把这“炸弹”塞进山长书房。
他正盘算着,忽然——
“路行遥!”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
许如辉不知何时已停下踱步,山羊须气得微微发颤,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钉在路行遥身上。
他走下讲台,一把夺过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刺眼的控诉和一个个鲜红的手印,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涨成猪肝色,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路行遥的手指还在发抖:“反了!反了天了!竖子!尔等……尔等竟敢污蔑师长!聚众闹事!”
底下学子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路行遥却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带着点吊儿郎当的笑意:“污蔑?许师,这字字句句,可都是事实。”
“顾向恒那傻小子,不过是路见不平,推了那挑事的草包一把,何至于就‘出身低贱、性情粗野、不堪教化’了?他笨是笨了点,可论起‘勤勉’二字,这屋里谁能比得上他?倒是您老人家,不分青红皂白就扣帽子赶人,这‘定亲疏、决嫌疑’的本事,学生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他把“决嫌疑”三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嘲讽。
“你……你强词夺理!”许如辉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顾向恒粗鄙不堪,屡犯院规,老夫是为书院学风!岂容你这黄口小儿置喙!还有你们!”
他目光扫过底下那些按了手印、此刻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学子:“一个个不思进取,竟敢跟着他胡闹!今日,你们所有人!把院规抄二十遍!不,三十遍!”
“哇——!”学堂里顿时一片哀嚎。
路行遥嗤笑一声,火上浇油:“三十遍?!许师好大的威风啊!您赶走顾向恒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为了进这书院,他爹在街头卖艺摔断了腿,他自己抄烂了多少本破书才换来一个机会?哦,对了,他出身‘低贱’,抄再多遍也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正好给那惹事的‘高贵’草包腾地方,是不是?!”
“住口!你……你血口喷人!”许如辉被戳中了最隐秘的心思,恼羞成怒到了极点,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老夫……老夫教不了你这等顽劣之徒!今日这课……”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学堂的大门突兀地被敲响,三声清脆的叩门声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扇紧闭的门,原本紧绷的气氛在这突如其来的打扰下凝固了一瞬。
学子们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眼神,心中暗自揣测是何人胆敢在如此时刻打扰。
空气中的沉默如同一张紧绷的弦,随时可能被一声轻响所断裂。
片刻后,又是三声不疾不徐、清晰无比的叩击。
依旧无人应答。
门扉缓缓敞开。
阳光如瀑,从豁然洞开的门外倾泻而入,形成一道光的帷幕,一位女子的身影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逆着光踏入学堂,身上还背着包袱,步履轻盈,但脚步声在这死寂般的空气中显得那么沉重清晰,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众人的心上。
她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这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紧张气氛,目光平静地扫过因惊愕而呆滞的众人,掠过气得浑身发抖、摇摇欲坠的许如辉,也掠过挑眉打量她、带着审视与不解的路行遥。
然后,她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后方——路行遥旁边那个空置了七日的位置。
很平静地放下行囊,很平静地拉开椅子,很平静地坐了下来,动作流畅自然,旁若无人。
路行遥的目光从她进门起就没离开过,此刻看着她就这么无视风暴中心,堂而皇之地坐在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
这又是何人?如此嚣张,目中无人,该不会就是那位七日不来的神人吧。
那位女子像是杜绝了一切视线与喧嚣,置身于自己的世界,自顾自地打开包袱,拿出本书,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整个学堂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与呼吸声。
大抵是周围的空气过于诡异,女子抬起头,声音淡然:“不用在意我,你们继续。”
众人:“……?”
这还怎么吵,还有大姐,你谁啊?懂不懂看气氛?
“你是何人?”
许如辉的一声提问打破沉寂,弟子们憋着的气终于敢呼出了,周边也开始窃窃私语,疑惑这究竟是谁。
那位女子看向台上的许如辉,缓缓开口:“弟子荀立鹤。”
说罢,她也不做声了,就安静地看着他。
“……然后呢,你打哪来的?”
许如辉等了片刻,见她没了下文,开口询问。
“考进来的,来读书的。”
许如辉的声音已经有点怒不可遏了:“你可知,距离开学已有七日?”
“知道。”荀立鹤道。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许如辉勃然大怒。
“六月份帮家里摘瓜果,不得空,路上盘缠不足,边赚钱边赶路。”
荀立鹤面对他的大发雷霆依旧面容平静,语气也没有一丝波澜。
她这样轻飘飘的态度看着像是眼里看不上任何人,令许如辉愈发恼火:“帮家里摘果子?边赚钱边赶路?这就是你迟到的理由?!”
他简直要被她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疯了:“星汉书院乃圣贤之地,不是你那乡下田间地头!如此粗鄙不堪的理由也敢拿来搪塞!怎么,家里是就缺你一介女流干活?”
“迟到七日,就是这院中最顽劣的世子也只敢迟到三日!”
路行遥目瞪口呆。
不是,怎么又骂到他头上了?还有,谁“只敢”了?要他想他一月不来都可以!
“……你可知何为尊师重道!何为无规矩不成方圆!”许如辉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前排学子的脸上,“老夫看你与那路行遥也是一丘之貉!顽劣不堪,不知敬畏!好!好得很!今日你们所有人,把院规抄五十遍!不抄完,休想……”
“夫子。”荀立鹤突然出声打断了他,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许如辉的咆哮。
许如辉以为她有意见,瞪着她:“你待如何?!”
荀立鹤向他作揖鞠了一躬,目光平静无波:“学生不知何为尊师重道,也不知何为无规矩不成方圆,那学生就先行告退。”
说着就收拾行囊重新背到身上,从容不迫地走向门口。
“你你!你要去哪!”许如辉又惊又气,指着她的手都在颤抖。
“退学。”
荀立鹤只抬手示意了一下,头都没回走出学堂大门。
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门外灿烂的阳光,也隔绝了那个平静到狂妄的身影。
全场静穆,都目瞪口呆目送着她离去。
路行遥更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何方神圣,从入场到退场不到一刻钟,却是搅动整个学堂的风云。
片刻后,他鼓起掌来:“好哇好哇!”
真是个妙人啊,这个学院居然来了个比他还嚣张、比他还会装的人!
其他也纷纷鼓起掌,呼声一片的“好”。
她这个举动确实是大快人心,只叫人爽啊!简直爽到他们心里去了!
“你……你们……好!好!好得很!”
许如辉被这山呼海啸般的“欢送”气得眼前彻底一黑,他踉跄一步,扶住讲台才勉强站稳,指着下面这群“逆徒”,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竖子……竖子不可教也!这破课……老夫不上了!你们这帮阿斗……爱谁教谁教!老夫……老夫这就去找山长!”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袍,将那封揉得皱巴巴的举报信狠狠摔在地上,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无可奈何的老牛,喘着粗气,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学堂大门,连掉了一只鞋都顾不上了。
看着许如辉狼狈逃离的背影,学堂里的笑声更加放肆,简直要把屋顶掀翻。
路行遥笑得最大声:“爽啊,真是爽啊!”
“也不知这是哪来的仙鹤,就这么把他给气走了哈哈哈——”
其他人也跟着笑道——
“他把顾向恒赶出去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会这般灰溜溜地走了吧哈哈哈——”
“活该,真是活该!”
“那女子真是一位奇人啊!”
学堂内欢笑一片,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
荀立鹤走到书院的庭院中。
四下花木扶疏,一派生机盎然。
院中央一池清水,碧波荡漾,其中有数尾红鱼悠游其中。
有点累,赶了一个月的路,期间天为被地为席的,本想到了书院可以好好歇息一会,谁想才坐下没一盏茶时间就要走了。
荀立鹤轻叹,目光看向一颗槐树。
树冠巨大,圈出一块巨大的树荫来,上方槐花飘香,地上也铺了一层不浅的槐花。
有些暴殄天物了,收集这些随便加工一下都能卖不少钱。
既然他们不要,我收些走应该不打紧吧?
荀立鹤心中正盘算着这些能盈利多少,但困意袭来。
……罢了,先睡一觉,解乏后再说吧……
她打了个哈欠,在满地槐花中随便清出一块地,枕着包袱贴着树躺下便交睫去了。
七月蝉鸣贯耳,时不时伴着几缕清风拂过,打下些许槐花,不久便落满她的衣裳,为她披上一层花被。
路行遥没想到他准备拿着控诉书去找山长会目睹如此一幕。
眼前之人酣睡树下,双眼轻阖,长睫如扇,脸颊微微泛红,看样子睡了不久。
路行遥不忍打破这一幕,鬼使神差地,他坐在了她身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一下子忘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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