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周,校园广播站开始循环播放圣诞歌曲。教室窗玻璃上结着霜花,沈光霁用指尖在上面画了一只简笔蝴蝶,阳光透过冰晶图案,在我课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元旦晚会主持人选拔。"班长把报名表拍在我桌上,"班主任指定你参加。"
我猛地抬头,前排的沈光霁也转过身来,我们目光相撞,同时露出惊恐的表情。全班响起起哄声,我的手指把报名表边缘捏出了褶皱。
"我不——"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班长打断我,"陈老师说你的声音最适合礼堂音响。"
放学后,我冲进卫生间干呕。镜子里我的脸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主持意味着站在聚光灯下,被几百双眼睛注视,被继父可能认识的人看到然后报告给他——这个念头让我呼吸困难。
隔间门突然被轻轻敲响:"颜雨蝶?"是苏晓棠的声音,"沈光霁让我告诉你,他在图书馆等你。"
图书馆角落的研习室里,沈光霁摊开一叠资料:"我查了过去三年的晚会视频。"他指着屏幕上的女孩,"看,2019年的主持人林学姐也紧张,但她用了一个技巧。"
他按下暂停键,放大女孩的手部:"她一直捏着袖口的纽扣,给自己心理暗示。"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小声问。
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因为我报名了男主持人。"
我瞪大眼睛:"什么?"
"这样。"他慢慢地说,"如果你忘词,我可以救场。"他打开一个PPT,"我做了排练计划,每天放学后两小时,周末加倍。"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为期三周的特训。沈光霁是个苛刻的教练,他录下我的每次练习,精确计算眨眼频率和停顿时长。我们在空礼堂里反复走位,他会突然关掉麦克风模拟设备故障,或者模仿台下同学的起哄声训练我的应变能力。
平安夜那晚,学校早已空无一人。我们偷溜进礼堂做最后排练,沈光霁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两个圣诞帽。
"仪式感。"他把红帽子扣在我头上,指尖轻轻掠过我的刘海。
我们站在舞台中央,仅凭应急灯的微光读稿。念到"辞旧迎新"时,我的声音突然哽住。那些关于希望、关于未来的台词,在我嘴里像玻璃渣一样割喉。
"停。"沈光霁按下录音暂停键,"怎么了?"
我低头看着台词本,纸张在手中微微颤抖:"你觉得...我们真的会有'新的一年'吗?"
空气凝固了。远处传来保安的手电筒光柱扫过走廊的声音。沈光霁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舞台侧面的器材室。
黑暗中,我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的手顺着我的手腕下滑,轻轻握住我的手指:"触觉锚定法。"他把我的手掌贴在他胸口,"感受心跳节奏,跟着呼吸。"
掌心下,他的心跳有力而快速。我们呼吸渐渐同步,那种窒息感真的慢慢消退。
"备用方案。"他松开手,递给我一枚纽扣,"我的校服第二颗扣子,据说...最靠近心脏。"
纽扣在他掌心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我小心翼翼地捏起来,发现背面刻着微小的字母"Y"。
"Y for 雨蝶。"他轻声解释,耳尖通红,"幸运物。"
元旦晚会当天,我的化妆镜被一堆小卡片包围——沈光霁写的每段串词提示卡,角落都画着不同的蝴蝶。他穿着深蓝色西装出现时,我差点没认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结端正,像个从旧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
"紧张吗?"他帮我别麦克风,手指在我颈后轻如蝶翼。
我点点头,捏着那枚纽扣。
"记住。"他最后检查我的耳返,"台下都是南瓜。"
这个幼稚的比喻让我笑出声。开场音乐响起时,我的膝盖仍在发抖,但看到沈光霁站在追光灯下对我伸出手,我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晚会出乎意料地成功。我们的配合默契得像共用一个大脑,他总能在我气息不稳时自然接话,我也奇迹般地接住了他所有临场发挥。谢幕时掌声雷动,沈光霁在幕布后一把抱住我,我们浑身是汗,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胸膛。
"你太棒了。"他在我耳边说,热气拂过耳垂,"我——"
器材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学生会干部探头进来:"沈光霁,校长找你!"
那个未完成的句子永远悬在了空中。沈光霁匆匆离开前,把手机塞给我:"帮我带回教室。"
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无意中看到相册图标上的红色数字——427。鬼使神差地,我点开了它。
全是我的照片。
我在图书馆睡着的侧脸,秋游时站在山顶的背影,文学社朗诵时被风吹起的发梢。最早的一张竟然是开学第二周,我穿着他那件过大的校服外套,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每张照片都标注着日期和简码,比如"11.23—B2",像是某种档案系统。
相册最深处有个加密文件夹,图标是一枚纽扣的剪影。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没有尝试破解。
沈光霁回来时,我已经把手机放回他桌上。他看起来精疲力尽,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结松开。
"校长说什么了?"我问。
"保送面试的事。"他揉着太阳穴,"我爸...以前的事会影响政审。"
我从未想过他光芒万丈的表面下也有这样的阴影。想安慰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只是递过那盒他常吃的薄荷糖。
"回家吧。"他疲惫地笑笑,"明天放假,好好休息。"
但那个元旦假期,我没能休息。继父发现了我的日记本。
新年第一天,他翻遍我的房间找酒钱,碰倒了书架。日记本掉出来,锁摔开了。当我回到家时,他正坐在厨房桌前,面前摊开着那本蓝色日记,旁边放着皮带。
"写得真动人。"他冷笑着念出片段,"'沈光霁的手指像钢琴键一样凉'...我的好女儿长大了啊。"
接下来的记忆很模糊。我记得瓷碗在额头碎裂的刺痛,记得被拽着头发拖过客厅时看到窗外飘雪,记得他把我按在茶几上逼我念那些关于沈光霁的段落。最痛的不是皮带,是他用打火机烧掉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页时说的:"你的小男朋友知道你是这么恶心的东西吗?"
第二天,我戴着口罩去上学,声称重感冒。沈光霁一眼就看穿了谎言,课间把我堵在楼梯间,轻轻拉下口罩。他瞳孔骤缩——我右脸的烫伤明显得无法掩饰。
"医务室。"他声音紧绷,"现在。"
校医不在。沈光霁自己翻出药箱,用棉签蘸着烫伤膏涂抹我的脸颊。他的手抖得厉害,药膏涂得乱七八糟。
"我要杀了他。"他突然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真的会。"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光霁。他眼底泛着病态的红,下颚线条绷得像要断裂。药箱被他碰倒,绷带和剪刀散落一地。当啷一声,某样金属物件从最下层滑出来——是把手术刀。
我们同时僵住。沈光霁慢慢捡起它,刀刃在他掌心反射着寒光。
"去年这时候。"他突兀地说,"我用这个在浴室割腕。妈妈破门而入时,浴缸里的水已经红了。"
我屏住呼吸。
"在医院醒来后,我答应她不再犯。"他苦笑,"但有时候,比如现在,我还是想用这把刀做点什么。"
我伸手握住他拿刀的手腕,轻轻把手术刀拿开。他的脉搏在我指尖下狂跳。
"逃课吧。"我突然说,"就今天。"
我们去了城郊的废弃教堂。那是座哥特式老建筑,彩绘玻璃奇迹般完好无损。冬日的阳光透过蓝色和紫色的玻璃,在地上投下梦幻的光斑。沈光霁熟门熟路地带我穿过侧廊,来到一架老式钢琴前。
"我偶然发现的。"他抚摸着琴键,"音准很差,但还能响。"
他坐下开始弹奏,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曲子。旋律开始时像雨滴敲窗,渐渐变成暴风雨中的蝶翼振动,最后化作某种介于哀伤与希望之间的调子。彩色光斑在他脸上流动,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雨蝶》。"曲终时他说,"给你的。昨晚写的。"
我站在钢琴旁,说不出话。他抬头看我,阳光透过红色玻璃在他白衬衫上洒下血色的光点。
"交换吧。"他说,"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于是我们坐在教堂长椅上,像两个忏悔的罪人般交换了最深的黑暗。我给他看背上交错的疤痕,他告诉我抗抑郁药的剂量已经增加到危险值;我描述妈妈死后第一年是如何被锁在储藏室度过,他坦白曾经吞下一整瓶安眠药却被催吐救回。
"有时候我觉得..."沈光霁仰头看着穹顶壁画,"我们这样的人,出生前就被上帝标记了。就像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注定要比别人腐烂得快些。"
一只麻雀从破窗飞入,落在讲坛上偏头看我们。我想起那个总被继父摔碎的存钱罐,里面是妈妈留给我的"逃跑基金"。现在应该有七百多了,够两张去南方的长途车票。
"如果..."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有个地方可以去,你愿意..."
"愿意。"他没等我说完就回答,手指缠住我的,"去哪里都行。"
暮色降临时,我们不得不离开。沈光霁在教堂门口突然拉住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手术刀。
"帮我保管这个。"他把刀放在我手心,"在我...不确定自己能信任自己的时候。"
金属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想拒绝,但看到他眼睛里的恳求,最终把它收进内袋。我们踏着积雪往回走,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两个连体的幽灵。
"明年。"他突然说,"明年元旦,我们一定在别处过。"
我点点头,捏着口袋里那把刀。刀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像一个小小的、危险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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