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耳房内，阳光虽已照进小窗，却敌不过耳房内的阴暗潮湿。空气弥漫着污浊之臭。窗户之下，卫霜正喃喃自语什么，语速不快，却很难叫人听清她说的话。
她的双唇不住活动着，却是无意识地活动着。她有时会胡乱哭一声，而后继续喃喃自语。她的眼睛从来是无神的，现下更无神了，还多了几分呆滞。
她的眼前，是一张凌乱的人皮，是卫寒的遗体。婉纯附身蓁蓁后，便命小狐们，把卫霜关进这闲置的耳房内，要卫霜日日夜夜都瞧着这张人皮，对外则称卫霜“闭门思过”。
由于卫霜早已惹了众怒，灭妖派更是咄咄逼人，要给婉纯出气，卫家上下也只得默许婉纯这样做了。
这日下昼，蓁蓁来看望卫霜了。准确的说，是婉纯来看望卫霜。
她入门后，用手在鼻子前挥着空气，以缓解因这恶臭带来的不快。
蓁蓁走近卫霜，见她毫无反应，不住自语，便嘴角一扬，道：“阿家，别来无恙啊！”
卫霜似没听见般，毫无反应。
蓁蓁离卫霜更近了，弯下身，对卫霜说：“阿家，我来看你了。”
卫霜还是未理会她，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蓁蓁对卫霜笑道：“阿家，我是婉纯。”
卫霜闻言，转了头，直愣愣地盯着她。
卫霜盯了她半晌，才开口：“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她不住重复着这一句话。蓁蓁直起了身子，俯视了她半晌，转身而去。她的身后，还反复飘着那一句“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
待耳房门关上，卫霜突然高声大喊：“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我的教育是最成功的……”她喊着喊着就哭起来，于是大喊就成了哭喊。而卫寒的人皮，依旧摆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蓁蓁从耳房内出来后，一眼便瞥见了肃衡。
肃衡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她，道：“婉纯，是我。我……”
蓁蓁低下头，神色忧郁。她一步一步地在肃衡的深深凝视下，走近他，对他说：“七郎，你还好么？”
肃衡眼眶湿润：“没有你，我能好到哪儿去。”他打量着蓁蓁，问：“你还保留着她的打扮，是不打算长久在这身体里吗？”
蓁蓁心下一惊，但面不改色。她从前只知他喜欢她，却不知他这般……
蓁蓁回过神来，一笑回道：“哦，没什么，我忘记了。在地下这么久，虽知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可我还没准备好适应现在的凡间。”
肃衡喜道：“小事！我带你去好好打扮。你放心，伏妖侠也有几个女的，我请她们给你打扮一番。想必合你的心意。”
蓁蓁忙回道：“不了。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了。”
肃衡却不管，一双眼放着光芒，毫无戾气和执念，他笑逐颜开对她说：“没事的。只是打扮而已，我让她们带着你，你适应更快些。还有什么你不懂的，我都可帮你，你只管问我。”
蓁蓁此时虽是婉纯的思想，可那双眼依旧是蓁蓁的。蓁蓁的眼睛在凡人时就是出名的漂亮，成妖后更是光彩夺目。此刻婉纯心里暖流涓涓，这涓涓暖流也就化作了一股热泪，淌进蓁蓁的眼眶里，惹得这双眼多情无限。肃衡见了，竟心头一颤。
她凝视着肃衡说：“七郎，我不值得你这般。从前我便嫁作了人妇，如今我又是一个鬼，连身子都是别人的。你既已成仙，何不断了情根，安心去天庭呢？”
肃衡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乐道：“玉帝说了，我可做地仙，继续在凡间降妖除魔，不必拘束于天庭。”
蓁蓁面带忧容地看着他说：“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肃衡收了笑容，半晌，忽地抱住了她，喊：“婉纯！我不管你从前嫁给了谁，也不管你现在是鬼，是妖，是人，还是什么，更不管你用了谁的身子。我只要你，婉纯。我从前放开了你，结果害你被那个畜生虐杀，我不想再犯这个错误了！婉纯，我喜欢你！婉纯，我之前从未说出口，现时，我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想再错过你了！”
蓁蓁本因他忽然抱住自己，挣扎了几下，后听他这般肺腑之言，如此真诚恳切，便只能怔怔地在他怀里站着。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暖。从前卫寒为了讨好她，自然什么手段都有，她当时也感幸福，可从未这般温暖过。她知从前是看错人了，选错人了，也嫁错人了。可现时，她要怎么弥补这个错误呢？答应他吗？
正在这时，卫恩从室内踹门而出，吓得那门口的诗宁和巧梦吃了一惊。他走近肃衡和蓁蓁，一把拉开肃衡，挡在蓁蓁前面，大喝：“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肃衡稳住了踉跄的身子，皱紧了脸，对他叫道：“市井无赖！你有何贵干！我和婉纯说话说得好好的，你跑到这儿煞什么风景！你有病噻！”
卫恩大声挥袖，仰头傲然道：“说话便说话，不要动手动脚。”他又指着蓁蓁对肃衡说：“你确是在和大嫂说话，但这身子，是樱奴的身子，你说话可以，但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樱奴，你听明白没有？”
肃衡恍然大悟，又幸灾乐祸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
卫恩不屑地瞟着他，冷冷道：“你‘哦’什么？”
肃衡脸上挂着微微幸灾乐祸的笑，道：“原来你是醋坛子又翻了。我道你发了什么癫呢。”
他又直起了腰板，正色对他说：“我告诉你，现在，卫娘子的身子既然是婉纯在用，那我就把她认作婉纯。情深所至，自然要动动手，甚至还可能动口呢，你管得着吗你！”
卫恩震惊得一双眼睁大了。肃衡又激动道：“喏，你看，你和你家娘子，情深所至，是不是要闹点动静出来？”
卫恩无可奈何地扭过头，又猛地转回头，大喊：“你还想闹点动静！你色胆包天你！我告诉你，庄肃衡，你敢动我樱奴一根手指头，我立刻把你活吃了。”
肃衡十分懊恼：“哎，不是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什么道理！”卫恩也激动大喊，“你婉纯占用我樱奴身子，本就在欺负樱奴了，你还要……闹……闹……点动静……动手动脚……你……你经过樱奴同意了吗你！我的樱奴我清楚，除了我，她谁也不想碰！”
“可那是婉纯，不是你家樱奴。”肃衡不甘示弱。
“那是樱奴，不是你婉纯。”卫恩急辩，“你婉纯是鸠占鹊巢。这身子是我樱奴妥妥的正版身子……”
“我不跟你瞎掰扯！”肃衡不耐烦地摆手，走近蓁蓁，却被卫恩一把拦下，只听卫恩急道：“哎哎哎，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肃衡毫无耐心，“我跟我婉纯说话……”
卫恩又以胳膊拦住欲接近蓁蓁的肃衡，傲然道：“说话便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肃衡喊：“那是婉纯，不是卫娘子。”
卫恩喊：“那是樱奴，不是大嫂。”
“那是婉纯，不是卫娘子。”
“那是樱奴，不是大嫂。”
“那是婉纯，不是卫娘子。”
“那是樱奴，不是大嫂。”
……
明方和卫灵、意深和玲珑，还有意绵和意长早已闻声出来瞧了。见此情景，明方不住摇头，哭笑不得，意绵和意长都看呆了。
正在这时，琼华和绿竹跑过来，对蓁蓁叉手哀求道：“伯母，伯母，求您从阿娘身子里出来吧！”
蓁蓁低下头一望，心生怜悯，却并不理会他们，只把头扭过去，一言不发。
琼华对蓁蓁叉手泣言：“伯母，伯母难道不可怜我们两个，失去了阿娘？伯母既不怪罪阿耶当初的无心之失，又为何要牵连无辜的阿娘和我们姊弟俩呢？”
蓁蓁转头看向他们，低声道：“你果然是像你阿娘，很会说话。但恕我爱莫能助。我也有两个孩子，可我都没机会看她们长大。”她言罢遂转身狠心离去。
琼华和绿竹在她身后哭喊，唤着“伯母”，求着她把阿娘还给他们……
蓁蓁只停下脚步一瞬，却很快转身离去，回到静姝的寝室。
琼华和绿竹跑到静姝的寝室门口，一同胡乱地敲着室门，哀求哭喊，良久不绝。
卫恩望着伤心绝望的孩子们，心如刀割。肃衡也面露悲色。卫灵和明方不觉替这对龙凤胎难过。
这晚饭毕，静姝姊妹俩都围在蓁蓁身边，继续享受着迟到的母爱。
卫家上下看着这个鸠占鹊巢的昔日大新妇，心里皆不是滋味。他们早已习惯蓁蓁雷厉风行、果敢狠辣的性子，也习惯了蓁蓁指点卫家“江山”，如今这同样的身子，性子却完全是另一番风景。婉纯只顾着陪静姝、静言，似乎无意关心卫家大小事务。
如今卫霜精神错乱，卫默本就扛不起事儿，除卫霜外，最能打理卫家的，也就是蓁蓁了。可如今蓁蓁的魂魄被迫沉睡，卫家上下只得暂让卫灵、卫恩姐弟俩操持卫家事务。
可卫家上下皆明白，此非长久之计。他们怀念那个蓁蓁，怀念那个刚毅果敢的卫蓁蓁。何况，婉纯的魂魄，不能一直这样压着蓁蓁，不能一直这样占领着蓁蓁的身子，夺走她的人生。
而且在卫家上下的眼中，就连卫灵和明方也认同，蓁蓁是可代替卫霜的不二人选。明方一直心知崔家身份特别，根本不敢任自己喧宾夺主，插手卫家事务。卫灵和卫恩又过于仁慈。只有蓁蓁，才适合掌管整个卫家。
也正因蓁蓁魂魄的沉睡，卫家现在晚饭后少了许多热闹，唯一的热闹，就是婉纯母女了。
卫灵和明方室内，卫恩在着急地与他们夫妇商议，如何逼婉纯的魂魄离开蓁蓁的身体，让蓁蓁恢复正常。
“我着实不明白，”卫恩来回急速踱步，“她一个鬼，如何能附身到一只狐狸精身上？这是什么三界奇闻？”
卫灵走近还在踱步的他，缓缓道：“这个事儿，我也去了解过了。阿大也问了阿家。”
“崔娘子？”卫恩有些惊奇地停下了脚步，“她如何知晓？”
明方上前一步，平静道：“我们狐族崔家也算是古老妖族了，见多识广，我就想着，阿娘能不能猜出点什么？后来我把阿娘的回答和阿灵探讨了下，觉着阿娘和阿灵的猜测应该没错。”
“什么猜测？”卫恩专注地盯着明方。
明方迈着沉着的步伐，踱步缓缓道：“阿娘想，很有可能是跟樱奴并非天生妖族有关。”
卫恩若有所思。
明方继续说：“我们皆是天生妖族，唯独樱奴是凡人成妖，那个身体，其实说穿了，樱奴也是借别人的。”
卫恩眉头紧皱。
卫灵也上前道：“我也有想到这点。虽然樱奴成妖后，体质与一般妖族一样，但不排除有个别之处是有别于一般妖族的。”
明方接过话：“当时郭娘子说，你应该教樱奴防附身。我想，她应该是料到樱奴并非天生妖族，可以附身一试，所以便试了。”
卫恩简直崩溃了，大喊：“她试谁不好！非试我家樱奴！我樱奴招谁惹谁了！我真的是……”他握紧了拳头，似待揍谁。
明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抚他道：“沉住气！都做阿耶的人了，还是这副性子，怪不得你樱奴得待你身边呢，每次樱奴一有什么，你能把天都翻了。”
卫恩这才冷静下来，说：“那……到底如何才能让大嫂出来？再不出来，那个庄肃衡要和她做夫妻了！我可受不了！”他气鼓鼓的，活像一个小孩子。
明方看他这般，忍俊不禁，回头对卫灵调侃道：“阿灵，有没有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他又故作认真道：“哎呀！看来呀，以后我得像樱奴一样，察言观色。只要你醋坛子一翻，你半只脚都不能进这寝室。你看把我俩这寝室酸的，我俩招你惹你了？”
卫恩不满而言：“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走了，不找你们了！”他言罢便转身欲走，明方忙拉住他道：“哎哎，别，给你放松一下而已啦！来来来，谈正事！”他把卫恩拉过来，劝慰说：“你放心！庄七郎呢，不会把她怎么样的。我们一定有办法让郭娘子从樱奴身子里出来。”
“什么办法？”卫恩微微平静，低声问。
“这个办法，说出来，怕你会不同意。”明方微微不安地注视他。
卫恩挥手大喊：“什么‘不同意’！现下当务之急是让大嫂赶紧从樱奴身体出来，让樱奴恢复正常。哪来的‘不同意’！说！”
明方闻言便道：“我们得伤害樱奴的身体，让郭娘子感到痛，削弱郭娘子魂魄的力量，你再唤你樱奴，把她魂魄唤醒。”
卫恩怔怔地盯着他半晌。
“不行！绝对不行！”卫恩摆手喊道，“我绝不许任何人伤害樱奴！绝不可以！门儿都没有！”
明方忙上前走近他，劝道：“二郎，你都说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让郭娘子尽快离开樱奴的身体，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过后，我们再给樱奴道个歉，弥补她。你要是怕心痛难忍，忍忍就好。我来动手，过后，你们夫妇想把我怎么的就怎么的。如何？”
卫恩依旧连连大喊“不行！不行！”。正当卫灵、明方欲劝他冷静时，卫灵侍女来报，冥界判官陈仲有要事造访卫家。
南北朝也可称婆婆为“阿家”，所以婉纯附身蓁蓁后，对卫霜仍按习惯称“阿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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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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