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的事来来回回拖了两个多月,一直到日期迫近秋猎,咬牙切齿的近臣们才不甘的看着姬开的背影离开王宫。
好在姚锐为了天佑节提前回了长安。
“哟,接我来了?倒是少见得很呢。”姬开眯着眼睛微笑调侃不远处站着的九公子。
九公子躲在伞面投射的阴影之下,面色阴郁,听见他说话方才缓慢地扬起一个微笑:“如今二皇子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倚仗?”
“你又有什么倚仗?”姬开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忽然觉得好笑,于是站在原地暂且停留,好整以暇地发问。
九公子抬起一只手挥了挥,随后转身就走了。
“公子,该走了。”同福见自家主子愣神,连忙上前出言提醒。
姬开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抬脚上了马车。
九公子穿了个深色衣服,方才一抬手衣袖滑落露出的半截小臂惨白的不像活人就算了,更可怕的还是上头或新或旧或深或浅的刀痕。
有的刚刚凝结血痂,有的已经脱落形成了可怖的疤痕,但不难看出它们都是近几个月骤然增加的。
自然没人敢对王子动刀子,除了他自己。
“他不会真中邪了吧?”姬开喃喃自语一句。
“公子你说什么呢。”同福好奇地问了一句,又迅速抛之脑后,絮絮叨叨开始讲述今日的大事:“唉,先不说这个了。上回十公子和殿下一起出门,回来脸被划了好长一道血口子,十几天没出来过了。朝廷里好几个官员被革职流放,大多是太子的人和九公子的人……还有长安那边也出了大事。”
“唉,您在宫里吃的好吗?睡得好吗?王上没苛待……”
姬开伸出食指示意他闭嘴:“说半天没重点。殿下怎么突然回长安?天佑节不还早吗。”
同福撇撇嘴:“别人说是天佑节回去。但殿下是后半夜里匆匆走的,前半夜我还听女侍卫说什么奔丧……许是宗族里哪个大长老去世了吧。”
“若是普通宗族也就算了,可陛下是家主,他用给谁奔丧?”姬开斜眼瞟向他。
想必不是他三代以内的那群糟心亲戚,不然消息早就传的到处都是了。
同福摇摇头。
“……”姬开把眼睛又挪回来,随手摸起一本话本:“什么时候回来?”
同福又摇摇头:“外头都在说……殿下不会再回来。或许再见,就是三殿下嫁过来……”
姚铮要嫁人的话会陪上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数以万计的嫁妆,无数的人手支撑,以及一个来坐镇撑腰的娘家兄弟。
照着他们宗族里的爱憎排名,第一个被推出来给公主撑腰滞留封国的必然是姚锐,届时他离开前让人寻个理由扣下便是。
姬开抖开书里的纸条,忽而笑了一下:“走了也好。不过他带走的东西,我会让他连本带利带回来的。”
现在局势逆转,太子众叛亲离,九公子孤立无援,和阳王姬耽于情爱,他也不必一退再退——几乎没人能阻挡他了。
“趁着离秋猎还有几天时间,你抽空拜谒县马去,替我说些好话——”姬开抱着话本,眼神却不在书上,而是直勾勾盯着面前的横梁。
封国宴猎皇亲是有权旁观的,县主自然也有权督察检验宴猎所需器皿武械。
“是,是。”同福点头连声应了下来。
最近的猎场也在百里之外的长沙。
按照历年惯例,马车早早停在了王宫门口,等着诸位贵人出行。吴王另外让车驾司备了一架华丽的步辇,恭请县主移步。
侍卫们架着刀站在王宫门口,审视来往的每一个人。
姬开稍微起晚了一点,打着哈欠快步走到原定的地址,却着实对面前的景象摸不着头脑。
几个年长的公子王姬背对着他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门前只有一辆马车,目前其中还没有人。不远处站着好几个马夫,牵着几匹花色各不相同的马匹。
步辇华盖支开,已经开始移动,县主面色不虞。
“什么时辰了?还不走?”姬开挤进自己的兄弟姐妹中,左右张望两眼,又有些疑惑地问。
太子摇摇头:“只有一架马车,怎么走?”
那一架马车估计还是吴王的,他要是不来所有人都不能走。
“我坐马车,你跑着去。正好练练你那条刚养好的腿。”姬开好整以暇地笑着,上下扫视太子两眼,又说,“你这腿上个月就好了吧?谎称病情多偷懒半个月,难怪余蔷不……”
余蔷本来就怕血腥气冲撞了孩子,不愿意去;前些日子公子琰又毁了脸,闭门不出已经快一个月了,谁叫都不应,她又只能自己带孩子,索性留在宫里。今日出行甚至送都不送。
太子涨红了脸,迎着兄弟姐妹投来的目光,抬手重重在姬开肩上拍了一下,强行打断后半截话:“得了,快闭嘴吧!你不也在宫里懒了两个月,二皇子都等的丢下你走了。”
大家探究的目光又移向姬开,但良久也无人开口。
静默了半柱香后,大公子开口打破沉默,挑起大家最厌烦的话题:“行了。天天勾心斗角的,听的我心烦。老三,连小九都有婚约在身,你还在跟二殿下传谣言,成何体统。”
姬开站直身子,目光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和阳王姬脸上。
和阳王姬是唯一一个带了家属来的。虞忱站在和阳王姬背后,手里抱着一本书在看。
这对夫妻是书局常客,多半是为丰乐王姬带话本。书局里人多消息杂乱,估计随便有个什么传言这两人就顺口讲给丰乐听,随后又被转口告诉了另外几个兄弟姐妹。
和阳王姬毫不示弱地抬眸直接对上他的视线:“跟我没关系。”
九公子掩面咳嗽,忽然轻笑一声。
“老九,赢了宴猎再笑也不迟。”大公子扫了九公子一眼,出言警告。
“人走都走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我就是不想成婚,上面敢赐婚,赐一个我杀一个。左右当年也算有经验。”姬开无所谓地回复大公子,同时震慑几个兄弟姐妹。
当年设局毒杀先王的事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自己的这位兄弟究竟多狠。前朝硬要抬太子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立嫡立长,到底还是姬开背着不孝的骂名。
即便这罪清算起来谁都逃不了。
“……三哥,你这话说的。”太子尴尬地开口缓解氛围,“只要你不想,就算是公主——也不行啊。”
“行行,不说你了。当年你做了荆轲,我们这群秦舞阳自然没资格管你。”大公子摆摆手,有些烦闷地看向宫门方向:“父亲这又是在干什么。”
“早知再多睡半个时辰——”姬开拉长声音说道。
木门被推动的吱呀声并着交谈声一并传来,王后拿着团扇,蹙眉低目,神情忧虑。
吴王遥遥只听到了最后半句话,还没出门便质问道:“子启,你还想再睡多久?要不要马上送你回府继续睡呀?”
“那倒也不必了。我家都快被搬空了,床睡着不舒服。”姬开笑吟吟地回答,“我想回宫里睡去,父王准吗?”
吴王也微笑着:“要不要我向陛下请旨,把龙床让给你睡啊?”
王后用手肘怼了他一下。
“好了,别嘴贫了。明日还要打猎……”王后提到打猎,实在是不悦,兀自小声抱怨,“非要弄什么巨熊来,若是受伤了可怎么办。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是非。”
吴王心情倒是不错:“哎呀,我有分寸。”
安抚完王后,他伸手指指马车,又指指不远处的马匹:“如你们所见。今日没给你们备马车,大家骑马去猎场。这是今年秋猎第一场比试——郡君在那边等着,大家也不必担心结果不实。”
几个公子面面相觑,姬开一眼看中其中一匹黄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
“……马各凭本事去抢吧。”吴王挽着王后的胳膊钻进马车,“卿卿,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管他们。”
“你们小心啊!不要冒进!不要受伤!”王后回头大喊了两句。
丰乐王姬拉着公子修一起跳上马车:“十哥今年一准又要判负!他连马都不会骑!”
“可是他都没来……”
“他哪年不判负。”吴王打断幼子幼女的话,把桌上的糕果推过去,“多吃东西少说话,你们又不用去打猎。”
九公子和十公子,一个钟情笔墨山水,一个酷爱管弦丝竹,每次组织秋猎永远成绩垫底。十公子更是年年末等,九公子还比他稍好一点,偶尔能拿个丙等。
姬开迅速抢走了自己看上那匹马,顺势夺过下人手里的马鞭,重重拉起缰绳,马匹顿时飞奔了数丈远。
九公子看着马蹄卷起的沙尘重重咬牙,拉起缰绳加急奔走。
大公子和王姬完全不急。大公子慢悠悠挑了匹骨架稍小的马,还有心情对妹妹说:“攻玉,那匹马骨架稍宽,够你们两个人坐。我走了。”
和阳王姬先推着虞忱上了马,自己随后坐上马鞍,叮嘱自己的丈夫:“夫君,你抱紧我。”
虞忱有些别扭地搂着和阳王姬的腰:“王姬,快赶路吧。若是排名落了后,影响其他考课如何是好。”
“我不在乎这些。”和阳王姬将速度控制在一个不快不慢的度里,“你要是晕了,难受了,或是腿疼,马上告诉我。”
“在王姬身边,虞某不觉苦弊。”
……
车驾司专门培育的好马虽说不能日行千里,但能够日行百里也超过了大部分劣马了。
一般来说长途奔波人和马夜间都要休息,可若不休息呢?
姬开自己精力还算充沛,屁股底下的烈马也不知疲倦,一人一马干脆放弃了休息,一路畅通无阻地狂奔。
约莫疾奔了两个多时辰,隐隐约约见着了前方驿站的路标,便稍稍放慢了步子,顺口安抚马匹:“好马,离长沙还有一半路程,你可别再闹了。”
这匹马虽说是好马,但也调皮,也许是看他是生人,奔跑起来偶尔是不听使唤的。但也只出现了一次,一次没制服就偏行了三里地,好在又摸回了沿路短亭,重新找到了方向。
马匹咴咴回应两声,停下步子用两只前蹄踏了踏地面,随后又恢复正常速度继续奔跑。隐没在鬃毛里的绳子隐约露了出来,姬开一手控制缰绳,另一手抽出匕首,割断了线头,把另一端连接的小木牌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县马这标记的真是光明正大。
好在吴王没发现,方才急着赶路也忘记取下来了,正好路上摘下来,免得到地方被抓了把柄。
那块木牌被拿在手里,尚且没来得及收进去——
猛然一阵长风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刮过,夺走了姬开手上的木块。
姬开猛然一拉缰绳停下马匹,抬眼看向不远处用剑柄挑着绳子冲着他得意又危险地微笑的九公子。
“作弊会直接判负。”九公子移开目光,重新拉起缰绳准备赶路,还没把木牌收回去。
背后呼啸的风声传来时,灵魂深处对血最深的渴求猛然唤醒,他连忙松开缰绳,举剑格挡,飞来的匕首被弹开插在附近一棵树上,木牌则被趁机抢走。
“哎呀,你还是太嫩了。”姬开笑着把木牌收进了袖子,策马上前拔掉树上的匕首,扬长而去。
杀了他吧。
杀了他,谁还和你争?
这里没有别人,杀了他吧……
魅惑的话语萦绕在心间,九公子并未回答。他只是拉着缰绳,往树林深处看了一眼,随后抽出剑,加速上前砍去。
匕首与长剑的差距不能相比,但总比没有好。
“怎么,想杀我?早一百年呢。”姬开用匕首挡着攻击,脸上仍是那一成不变的假笑。
九公子不死心,举剑又砍,又被格挡下。
这场打斗显然对枯燥的比赛增添了一点乐趣,以至于全程这两人都只顾着打斗,全然没发现早就偏离了预定的道路。
“去去,没空跟你打了。”姬开远远见到培元桥上的旗帜,猛然扬鞭策马脱战,加快速度冲向城市。
九公子赶忙收起剑,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
最终两人几乎是同时上桥的。
锦浪轻扶着姬开下了马,抱怨般问道:“你们怎么来的这么慢?”
姬开把马拴在桥头:“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除了你们,都到齐了。”锦浪轻顿了顿,补充一句,“除了十公子。”
“他又不掺和,你提他干什么。走了一天,累死我了,我俩谁先谁后啊?”姬开俯身揉了揉小腿,笑着挑衅九公子。
九公子环臂抱胸,不发一言。
“你的马快了半个蹄子。你赢了。”锦浪轻在簿子上记了两句,“等吴王到了才能开始,公子要和我一起去——”
“异议。”九公子兀然开口打断了锦浪轻的话,伸手指指姬开,“他作弊。”
锦浪轻蹙起眉头:“骑马怎么作弊?”
“马有问题。不信你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一个木牌。”九公子不服气地看着锦浪轻。
锦浪轻叹了口气,让侍卫们上前搜身:“三公子,得罪了。”
“没事。”姬开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情,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
最终搜查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有——那块牌子他早在路上扔了。
“你故意引我进错路?”九公子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铁青地发问。
不引你进去我怎么销赃。
“怎么可能呢。”姬开三言两语把自己的问题摘开,“引你进错路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这马不听话,老喜欢自己走自己的,你追着我我哪有空拿鞭子训?”
九公子冷哼一声,暂且揭过此事,牵着马进城了。
“——公子要和我一起去云母山拜谒国师吗?”锦浪轻续上方才没说完的半句话,“国师百年不死,大家都说他是坐化成仙,我想——”
姬开摆摆手:“算了吧,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橘子洲行吗?顺便说说殿下那边到底是什么事——他走了你们为什么不走?”
锦浪轻稍微思忖一下,同意了:“行,橘子洲景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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