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长公主府邸,听雪轩。
窗外,暮春的细雨如丝如缕,缠绵地敲打着庭院中新抽嫩叶的芭蕉,发出沙沙的轻响。
檐角悬着的铁马,在微带寒意的春风中叮咚摇曳,清冷的音符与室内浓郁的草药气息交织在一起。
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跳跃着,竭力驱散着江南特有的、渗入骨髓的湿冷,却终究在拔步床畔留下一圈暖意难及的阴影。
长公主赵清澜半倚在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的锦褥堆里,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云锦被。
一场大病耗去了她不少元气,脸色依旧苍白如初雪,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
然而,那双遗传自皇室的凤眸,此刻却异常清亮,如同淬了寒星的深潭,静静地凝视着站在床前、风尘未洗的丈夫——江南军统帅,驸马镇国公沈崇山。
沈崇山一身玄色常服,肩头还带着几分室外的潮气。
他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朔方边关矗立的烽燧,但紧锁的眉宇间却沉淀着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凝重。
京城那场掀翻金銮殿的风暴,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密报和皇帝亲口谕示的每一个字,已化作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他宽厚有力的手掌中,正紧紧攥着一枚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青铜物件——江南军的虎符。
那狰狞的虎头纹饰硌着他的掌心,传递着沉甸甸的、关乎数十万江南军性命的重量。
“清澜,”
沈崇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陛下的旨意……你都知晓了。
周延伏诛,睿、庆二王……”
他顿了顿,仿佛那两个封号也带着不祥的寒意,
“恐难逃天威。京城,如今已是修罗场。”
他向前迈了一步,沉重的军靴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单膝半跪在床边,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干脆利落,却又透着一丝罕见的郑重。
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将冰冷的虎符轻轻放在妻子微凉、纤细的手边。
青铜的寒意与肌肤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江南军不可一日无帅,”
沈崇山的声音更低了些,目光复杂地落在妻子苍白的脸上,也落在象征兵权的虎符上,
“然京城波谲云诡,陛下……终究是陛下。”
他话语未尽,意思却已昭然。
在这宗室亲王卷入谋逆、朝堂血雨腥风的敏感时刻,他这位手握重兵、尚了长公主的边军统帅,身份何其微妙?
主动交出虎符,是臣子的本分,更是消除帝王猜忌最直接的方式。
赵清澜的目光从丈夫疲惫而刚毅的脸上,缓缓移向手边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她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尖轻轻划过虎符上冰冷的纹路,感受着那象征着铁血杀伐与无边权力的凸起。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抚摸一段沉重而复杂的历史。
良久,她才抬起眼睫,视线越过沈崇山宽阔的肩膀,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京城金銮殿上凝固的血迹,看到了侄子赵珩在风暴中心愈发冷峻的侧脸。
她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虚弱却异常清晰:
“崇山,陛下……他究竟是如何说的?”
沈崇山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草药味似乎也未能驱散他胸中的滞涩。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沉声道:“陛下……他未收兵符。”
赵清澜的指尖在虎符上倏然一顿,凤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幽邃取代。
沈崇山的声音带着一种复述圣言的肃穆,将方才在扬州行宫御书房内的情景,连同皇帝的语气、神态一一告知了清澜。
州行宫,宫门外。辰时初,雨霁天青。
连绵数日的春雨终于停歇,天空洗练如一块巨大的青玉,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宫墙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几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已套好健马,静静等候在宫门外,长公主府的徽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仆从们正有条不紊地将一些箱笼搬上车,动作轻缓,唯恐惊扰了车内的贵人。
沈崇山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藏青色锦袍,但眉宇间那份属于边军统帅的沉凝气度依旧不减。
他站在最前一辆马车旁,目光扫过忙碌的仆役,最后落在紧闭的宫门之上。
御书房内那场沉重的对话,皇帝那声沉甸甸的“舅舅”,还有掌心虎符残留的、被皇帝用力按过的触感,依旧清晰。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袖中握着虎符的手,那冰冷的棱角带来一丝清醒。
这时,宫门内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清脆的脚步声,伴随着孩童特有的、带着奶气的咯咯笑声。
“驾!驾!小马驹快跑!”
“爹爹!爹爹!看我的小马!”
沈崇山循声望去,只见长公主赵清澜在两名贴身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宫门。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许,眉宇间带着一丝即将归家的轻松。
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前方。
前方,他们那四个活泼的孩子正簇拥着德福太监和一个穿着御马司服饰的官员,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最大的儿子沈翊像个小大人似的,努力板着脸,但亮晶晶的眼睛却泄露了兴奋;次子沈骄蹦蹦跳跳;三儿沈驰跟在两个哥哥后面。
皇帝竟亲自送了出来!
皇帝月白色的常袍衣角被一只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另一只小手则不会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太监小心地牵着。
沈清璇仰着粉嫩嫩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亮晶晶地瞅着眼前这个高大的“舅舅”。
她一点儿也不怕,只觉得这个穿得亮闪闪的人,比爹爹还高,而且……他刚才点自己脸蛋的手指,凉凉的,好舒服!,两岁半的小人挥舞着小手;
皇帝的心,仿佛被这声软糯的呼唤和毫无保留的亲近轻轻撞了一下。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露出几颗小米牙,甜得人心都要化了。
他冷硬的面部线条彻底柔和下来,眼底漾开真实的暖意。
他顺势弯下腰,大手轻轻包裹住小清璇那只试图抓玉佩的小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软又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小清璇软嫩的脸颊,
“舅舅还给你一个更好玩的,要不要看?”
“要!要!”小清璇拍着小手,眼睛瞪得溜圆。
德福太监心领神会,立刻示意小内侍将那个罩着暗色锦缎的精致笼子提了过来。
皇帝亲手接过,在笼子前蹲下身,与小清璇平视。他掀开锦缎一角——
“哇——!”
小清璇发出一声短促而惊喜的尖叫,小嘴张成了可爱的“O”形。
笼子里,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正蜷缩着,只有成年猫咪大小。
它有着火红蓬松的尾巴,一圈圈深褐色的环纹清晰可爱,圆圆的脸上镶嵌着大大的黑眼圈,鼻尖粉粉的,此刻正用一双湿漉漉、懵懂又好奇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外面这个陌生的世界。
正是那只罕见的怒江小熊猫幼崽!
“熊熊!”小清璇立刻认出来了,虽然可能和小猫小狗混淆,但她知道这是“熊”!她激动得小身子都往前扑,小手迫不及待地想伸进笼子去摸,“熊熊!抱抱!”
“小心,它还小。”皇帝笑着,稳稳地扶住差点扑倒的小人儿,示意内侍打开笼门。他亲自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毛茸茸、温乎乎的一团抱了出来。小熊猫幼崽似乎感觉到了善意,并没有挣扎,只是用小爪子轻轻扒着皇帝的手腕,发出细微的“嘤嘤”声。
皇帝将这个小毛团轻轻放进小清璇迫不及待张开的、小小的怀抱里。
小清璇只觉得怀里一沉,一股温暖、柔软又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触感传来。
她低头,正好对上小熊猫那无辜又懵懂的大眼睛。
“熊熊……”她呢喃着,小脸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花朵。
她小心翼翼地用脸蛋蹭了蹭小熊猫毛茸茸的脑袋,感受着那不可思议的柔软。
小熊猫似乎也很享受这温暖的怀抱,往她怀里拱了拱,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它喜欢清璇儿呢。”
皇帝看着这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的画面,眼中笑意更深,忍不住又抬手,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小清璇的鼻尖,
“它以后就是清璇儿的了,要好好照顾它,嗯?”
“嗯!清璇养!给熊熊吃果果!”小清璇用力点头,小脸因为兴奋和郑重而红扑扑的,紧紧抱着怀里温顺的小宝贝,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陛下……”夫妻俩看着这场景连忙准备上前行礼。
皇帝直起身,目光扫过沈崇山,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的注意力更多在几个孩子身上,尤其是那个抓着他衣角不放、笑靥如花的小外甥女。
“清璇倒是胆子大,不怕朕。”
皇帝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轻松,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回禀陛下,”
德福太监笑眯眯地躬身,
“小殿下天真烂漫,最是纯真,见了陛下龙颜,只有亲近欢喜,哪会惧怕呢。”
“嗯。”
皇帝的目光转向旁边那位御马司官员,
“都带过来了?”
“启禀陛下,”
御马司官员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激动,
“按陛下旨意,将御马司精心培育、刚刚断奶的四匹西域纯血小马驹都带来了!皆是血统纯正,性情温顺,骨骼健壮,假以时日,必成良驹!”
他侧身示意。
只见宫门内侧的空地上,四名精干的御马司小吏正小心翼翼地牵着四匹小马驹。
这些小马驹体型比成年马小了许多,毛色各异:一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在阳光下如同披着银光;一匹是油亮的枣红色,四蹄踏雪;一匹是罕见的银鬃青骢;还有一匹则是浓密的乌云踏雪。
它们都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不时打个响鼻,甩甩小尾巴,显得既神骏又稚嫩可爱。
“哇!小白马!”
“我的枣红马!”
“青色的好看!”
皇帝看着孩子们惊喜雀跃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翊儿、驰儿、骄儿、小清璇,”
他依次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声音温和,
“这是舅舅送给你们的礼物。一人一匹,好好养着。等你们再长大些,骑术精湛了,便可骑着它们策马扬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崇山和赵清澜,
“朕看清璇儿甚是讨喜,这匹小白马便给她。望她如这白马一般,纯净无瑕,平安喜乐。”
皇帝对小清璇的偏爱,在这特殊的赏赐上显露无疑。
“谢陛下(舅舅)隆恩!”
孩子们在乳母和父亲的提醒下,像模像样地行礼道谢,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沈崇山和赵清澜也再次郑重拜谢:“臣(臣妹)代孩子们叩谢陛下天恩!”
“起来吧。”
皇帝摆摆手,示意宫人将小马驹牵到沈家的马车队伍旁妥善安置。
他又看向德福太监:
“朕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匣子上好的南珠,几匹新贡的苏杭软烟罗,给清澜带回去裁衣。
再挑些精巧的玩具、时新的点心果子,给孩子们路上解闷。”
他的目光落在赵清澜苍白的脸上,语气带着兄长式的关切:
“清澜,好生将养,莫要思虑过重。缺什么药材,只管递折子进来。”
“谢皇兄挂念,臣妹记下了。”
赵清澜盈盈一礼,眼中也带着暖意。
“崇山,”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沈崇山身上,那眼神又恢复了惯常的深邃,只是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托付的郑重,
“江南,就交给你了。扬州路远,但朕……会时常挂念。”
那“挂念”二字,意味深长。
“臣,万死不辞!定不负陛下重托!”
沈崇山抱拳躬身,声音斩钉截铁。
皇帝点点头,没再多言。
他再次俯身,轻轻摸了摸小沈瑶柔软的发顶,小姑娘仰着脸,甜甜地喊了一声:
“舅舅!”
这声稚嫩的呼唤,让皇帝冷硬的嘴角又柔和了几分。
他直起身,对着沈崇山和赵清澜挥了挥手:
“去吧。一路顺风。”
“臣(臣妹)告退!”
沈崇山小心地扶着赵清澜上了最宽敞舒适的马车,孩子们也在乳母和仆役的帮助下,兴奋又好奇地上了各自的车辆。
车帘放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随着车夫一声轻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车轮缓缓滚动,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之声,向着扬州的方向驶去。
沈崇山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上,走在车队最前方。
他回头望了一眼。
巍峨的行宫宫门下,皇帝依旧负手而立,明黄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挺拔而孤高,正目送着他们远去。
那目光似乎穿越了空间,带着帝王的期许、兄长的牵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份短暂温情的留恋。
四匹神骏可爱的小马驹被拴在特制的马车后,小跑着跟上队伍,脖子上新挂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为这离别的清晨增添了一抹欢快明亮的色彩。
车内的赵清澜,轻轻掀开车窗帘一角,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和孩子们乘坐的马车后跟着的小马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手中,还握着皇帝方才让德福悄悄塞给她的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是皇帝对妹妹最深的祈愿。
她放下车帘,靠回柔软的锦垫上,感受着马车平稳的行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也随着远离京城而稍稍松弛了一些。
扬州,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温柔乡,正等待着他们的归去,成为他们暂时远离风暴的宁静港湾。
而皇帝那厚重如山的信任与这充满童趣的赏赐,如同双生的印记,深深烙在了这趟归途之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