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风雪渐歇,太医院檐下积雪未化,药肆深处隐隐透出清苦药气。
他身着着一袭素袍,外罩青灰披风,步入院中,身后跟着小太监阿青,低眉垂手,步履轻悄,如影随形。
扫过院内忙碌的药童与远处低语的太医,他心中暗忖,皇帝让他借“后宫祈福,药材往来频繁”为由核查库存账簿与存药,从太医院处着手以探究竟,确系高明。
若长乐宫之厄真为人所谋,此处定是脱不了干系。
一名瘦削太监迎上前来,面白无须,眉眼低垂,袍袖轻拂间一丝墨迹倏忽隐没。他拱手一礼,笑得满面春风,声音圆润:“哎哟,君侍大驾,下官李全,忝为太医院掌事,早就候着了!陛下金口一开,下官哪敢怠慢?君侍今日来得正好,可有何差遣?”他语态恭谨,眼神却滑如游鱼,掠过他时不留痕迹,似笑非笑。
他颔首还礼,轻声道:“李公公有劳。既奉旨而来,便请引路,账簿存药,还烦请李公公遣人备好,微臣须细查之后方可回禀圣上。”他语声平稳如水,目光却在他袖口一扫而过,心中微动:此人老练,怕不易露出马脚。
李全闻言,笑声更亮,忙侧身引道:“君侍请随下官来,账簿存药皆备,保管妥帖,绝无差池!”他步履轻快,袍角拂雪,转入药肆深处,沿途与一药童擦肩,低声耳语几句,那药童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诧异,随即低头退下。他随其后,鼻端药香渐浓,眼角余光见院中太医往来如常,似无异色,他不动声色,心中暗道:此地平静得过头,要寻出破绽怕是需一番周折。
药肆内,李全命人搬出账簿,堆叠如山,卷帙浩繁,几案几欲不支。宋瑜微略一翻检,拣出近日数卷细查,笔迹工整,进出分明,竟无半点差池。他眉头微皱,暗忖:如此齐备,倒似早有准备,账面无隙可寻。他遂搁下账簿,转而道:“李公公,账簿既已核过,可否引微臣往药库一观?妇人之药近日用度如何,都有哪些?”
李全笑意不减,忙应道:“自然自然,君侍请随下官来!”他引路至药库,推门而入,内里药匣林立,气味浓郁扑鼻,指着一排药柜道:“近日祈福,妇人之药多为安胎补气之用,如当归、黄芪之类,皆在此处,俱是上品。”他凝神细看,伸手拈起几味药材,欲辨长乐宫用药端倪,奈何药性难明,气味混杂,他不谙药理,竟一无所获。他暗忖:李全早有防备,此处怕也收拾得滴水不漏,今日强查无益,反易打草惊蛇。
他遂敛眸,轻声道:“李公公辛苦,今日暂且至此,待微臣细思后再来核查。”李全笑眯眯应道:“君侍言重,下官随时恭候。”宋瑜微转身离去,阿青紧随其后,步出太医院时,他心中已定主意:须寻懂药之人相助,那位曾劝他“作忍冬藤蔓”的太医,或是可借助之人。
明月殿内,残雪映窗,寒意未散。他端坐案前,指尖轻抚一卷书册,目光凝于窗外飘雪,似在沉吟。不多时,小太监阿青轻步入内,低声道:“君侍,周太医已至。”他闻言,自案前起身,袍袖微拂,迎向殿门。
一名中年男子步入殿中,身着灰袍,脚步沉稳,神色淡然。他拱手一礼,声音低缓:“下官周济,见过君侍。闻君侍偶感风寒,特来请脉。”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周太医有劳,请入内一叙。”他引周济入内室,屏退左右,并将门关上。
内室中,炭火微红,他示意周济落座,自己亦坐于案侧。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周太医,微臣奉旨核查太医院药材库存,今日一行,账簿存药皆备,然微臣不识药性,难以辨真,欲请太医助力一二。”
周济闻言,目光微滞,旋即低声道:“君侍言重,下官不过一介医官,药材进出皆由李全掌管,下官只管开方,库存之事,恐难相助。”他双手交握,指尖微紧,似有推脱之意。
他目光沉静,微微一笑,轻声道:“太医何须过谦?臣既奉旨查药,自无需经李公公许可,直观药库。当日太医劝微臣如忍冬藤蔓,依附而生,然藤蔓虽柔,依附之处亦须细择。陛下年少英锐,志存高远,今日或有枝叶遮天,他日必见青松独立。太医若助微臣,便是助此长势。”他语声低缓,似闲谈旧事,目光却沉如深水,隐含压迫,凝视不移。
周济眉心紧皱,沉默半晌,目光低垂,额头渐泌细汗,面色由淡转白。他低声道:“君侍既有旨意,下官自当随往。然下官只辨药性,别无他意。”言罢他起身一礼,试探着又问,“不知君侍还需不需要下官诊脉?”
他颔首,轻声道:“当然,今日微臣偶感风寒,还请太医诊脉开方。”
周济依言上前诊脉,片刻后开出一方,交予阿青。他目送周太医离去,心中暗忖:此人虽允,步步藏锋,药中若有异,须明日细察。
殿门轻合,殿内重归寂静。
他看向窗外残雪,目光渐渐迷离。
那夜红梅叩开的不仅仅是宫门,少年天子凤目幽深,笑意清艳,将他揽腰入怀,附着他的耳问:“爱君可知,虽同为皇嗣,托生母腹,却大有不同?”
他只当皇帝所言仍指皇长女为淑妃所生之事,不想皇帝却低声轻笑:“朕与朕的明珠,到底是骨肉至亲,命途倒是何其相似。若说不同,兴许便是朕已成他人掌中之棋罢。”
这话只听得他心头大骇,猛想起范公所言的“宫中之虎”,不觉身子一僵,后背竟是沁出层薄汗。
皇帝凝着他,目光沉静,似笑非笑,言语中尽是揶揄:“爱君怕了?”
“陛下……”他想以臣礼回复,皇帝的双手却缠在了他的腰间,他只好就着这不伦不类的姿势,轻声应道,“微臣若无陛下护佑,早已成宫中孤魂,何敢言怕?淑妃娘娘……娘娘蒙陛下垂怜,诞下明珠,微臣唯愿此局棋中,陛下与明珠皆为执子之人,而非他人手中之棋。”他语气低缓,目光微垂,话虽平静,决心却已在其中。
皇帝听罢,却是半晌不语,一时室中静寂,唯余两人心跳交叠,似近似远。良久,皇帝才一手轻抚他耳际,轻声叹道:“棋局未定,爱君既是有胆有识之人,不妨与朕一道,且行且看。”
他的耳尖落在皇帝的手指之间,酥痒难耐,直至如今,他也不由伸手摸着自己的耳廓,触手微热。
那夜红梅暗香浮动,他步出养心殿时,心中已定:明珠之厄,宫中之虎,皆不可不查。况淑妃曾是他红颜知己,纵使他负她在先,她仍情义不改,此恩此情,愈令他无畏此局,只盼明珠无恙,棋盘翻转。
次日晨,天色微明,他仍着一袭素袍,未事先知会李全,径直携周济往太医院药库而去。阿青低眉随行,手中紧攥一卷药方抄本,那是昨夜他借灯细研所得——淑妃早产前,太医院开具的安胎方子,皆是当归、黄芪之类补气养血之药。然他翻检旧卷《药经撮要》,得知若欲致妇人滑胎,红花、桃仁等活血之物,或为暗藏之机。他心中暗定:今日当重查此数味,看有无异处。
药库门前,周济脚步微滞,低声道:“君侍来得匆忙,李公公未至,如此查药,恐有不便。”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太医何虑?奉旨行事,自可直入,太医只须辨药即可。”推门而入,药香扑鼻,内里药匣林立,昏光映照,他径直走向红花存药,指向一匣道:“周太医,此味近日用度如何,请细观之。”
周济上前一步,俯身轻嗅,片刻后低声道:“此乃红花,辛香如常,未觉有异。”他语声平稳,面色却微僵,鼻翼轻动似有所察。他在一旁目不转睛,见状不由心中暗忖:此人面色有异,红花或非表面无暇。他沉声道:“既如此,阿青,取戥子来,称其分量,与账相对。”
正此时,门外脚步急响,李全匆匆赶至,满脸堆笑:“哎哟,君侍怎不提前告知,下官好备齐账簿存药!称量何须君侍亲劳,下官这便命人核查。”他语态殷勤,抢前一步挡住药匣,眼神闪过慌色。他目光微沉,淡笑道:“李公公不必慌张,微臣奉旨而来,自当亲验。”他示意阿青动手,称出红花分量,与账簿一对,竟分毫不差。
他眉头微皱,又觑见那李全不自禁抬袖按了按额头,心中疑虑更深,他遂命阿青再查产科相关存药,桃仁、当归、黄芪,皆一一称量,账面分毫未差,似无破绽。然周济自始至终如履薄冰,神色僵滞,目光闪烁不定,额上细汗若隐若现,似藏不住心底波澜。
李全见状,嘴角微扬,似有得意,低笑道:“君侍细查,下官早说过,账簿存药皆备,绝无差池。”他语声殷勤,眼神却闪过一丝松弛。宋瑜微目光微沉,心中暗忖:账面对上,周济此态却难掩蹊跷,红花背后,怕非账面可解。他不便再留,轻声道:“今日暂且至此,二位辛苦。”
步出太医院,他携阿青径回明月殿,独坐案前,凝视手中药方抄本,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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