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这些脏事,不该你来。”
他始终耿耿于怀,方才俞挽春亲自审起犯人,他自然不愿忤逆她的意愿。
可为何不愿用他呢?
分明……他就在这里。
阿酉脸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可字里行间处处流露着不解。
俞挽春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确认他并未玩笑后,沉默片刻。
是了,像阿酉这般死木头,哪是会玩笑的人。
俞挽春轻咳一声,撇过头去,“你说些什么呢,怪叫人有点……”
害臊的……
话到嘴边,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对上阿酉那显而易见的茫然无措与委屈眼神流露,她心软了。
她咽下这后半句的未尽之词,摇摇头。
“不嫌弃你,嫌弃你做什么?”俞挽春弯腰倾身,清艳眉眼弯弯,朱颜鬓边拥海棠春色,“嫌弃你武功高强?”
她轻轻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指腹温腻柔软,轻点他眉心。
俞挽春揶揄道:“还是嫌弃你长得好看?”
于是,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肌肤寸寸殷红似血,仿若红玉晚霞,遍生明月朗照下的无声翕动的红赧。
阿酉老老实实不再多想。
俞挽春收回手,笑道:“少想那么多,你可是我的小师傅,你教我这么多,我自然都得用上。”
眉心处陡然失去温热的抚慰,阿酉微微失神,抬眸望着眼前细长的手指,明明隔着距离,可那点盈润细腻的触感却仿佛化作细小的游蛇缠绕不去。
点滴柔意,渗入肌理下的血缕,纤纤绕指,不愿摆脱。
但他到底不能就此沉溺,他回过神,抿了抿唇。
“挽春,那些人,我会帮你查出。”
那些人……
俞挽春眨眨眼,“你……”
眼前人清泠沉静的黑眸,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森寒气息,俞挽春的大脑中忽而闪过一道光,快得捕捉不住。
她抬头,眼前不知为何竟浮现一抹鬼面。
诡谲的玄铜鬼面,透过那沉重的阴寒冷光,是那荡开清雾后的明澄双眸。
她张张口,看着阿酉,喉间涌出无数拥堵的话来。
仿佛被压制许久,长期以来被刻意压制的洪水,闸门一经松动,随之而来的便是滔天奔流而过洪流。
俞挽春终于正视起自己先前并未被自己在意过的微妙之处。
亦或是,被自己下意识忽视不予理会。
“挽春?”
“阿酉。”
俞挽春出声,轻轻打断他的话语,她转眸,流转的眸光如同月下粼粼波光,光英如白缎,朗照人心,逼得人避无可避。
她莞尔,“阿酉,你而今在州府如何了?”
到底还是自己默默止住了这可笑的想法,俞挽春兀自嘲笑自己。
想来是这接二连三的事情将她打搅得神智都恍惚了,竟会莫名其妙想到这些。
俞挽春摇摇头,另起话头。
“我……很好,”阿酉垂下脑袋。
他似是不知到底该如何应答,抿了抿唇,从袖中拿出一只针脚细密得香囊。
俞挽春这些时日早已习惯他不时送给她香囊,忍俊不禁。
“阿酉,看来这官府上的事尚还不忙?”
他回得却认真,“算不得太多,不及上京繁碌,”他言及此处,不禁望向俞挽春,但不知又为何,不敢再盯住她,下意识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向半空。
最终定格在俞挽春左肩上方不过一厘处,到底还是流连不舍,只暗自贪恋着这尺寸之距。
“所以,那些人 ,我能为你查出,”阿酉下意识再度重复一句。
俞挽春不觉好笑,他一个小捕快,知道的东西虽是多了些,可如何能参与进这等争斗之中。
这些晦秘之事,不过家族秘辛,若要较真下去,其中涉及恐不在小。
哪怕他身在官家,她又怎能因一己之私,令他深陷囫囵之境。
但她不忍直截了当开口拒绝他的心意。
“阿酉,不提这个,我的生辰将近,”俞挽春故作轻松,朝他展颜一笑。
阿酉轻轻应答,碎发依稀盖过他沉沉的黑眸。
可他眸光破碎,冷玉从中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缝,银盘落响碎珠声。
俞挽春无法猜出他此刻是何想法,只是没来由有些心虚。
未已,阿酉方才缓缓道:“我知晓。”
你生于五月末时,他也曾有幸,双堇丛中与她相逢。
……
“小小姐,小小姐可在院中?”
院外再度传来动静,俞挽春终于狼狈地移开头,默默开了门。
“孟奶奶。”
俞挽春见到她时,赶紧上前搀住她,“孟奶奶,你近来身子不大好,怎的又来了?”
院外梧桐正值密叶,三人合抱的老树根日复一日盘虬在此地,无言静看这天上云霞弥漫。
枝叶延伸处,恰好投落下一片荫蔽,孟奶奶站在阴影中,闻言摇头,“我先前已经闲下多年,如今这把老骨头再懒可就要垮掉了。”
“这位小小姐的……”她看向跟在俞挽春身后,像个小媳妇似的少年,少有地顿住,想着应当如何称呼才最为融洽。
“师傅,我的习武师傅!”俞挽春掩耳盗铃般,声音变大。
孟奶奶轻笑一声,“小师傅好啊,小小姐开心便最好。”
“咳……奶奶是有何事要嘱托吗?”俞挽春赧言。
“自是有的,”孟奶奶面容和蔼,“小小姐可还记得你幼时从学堂归来,最喜在我耳边念叨的那对卖糖水的夫妇?”
俞挽春眨眨眼,“记得。”
当然记得,她前些时日还专门派了人过去……
“他们二人在府外求见小小姐呢。”
“当真?”俞挽春语气急促了些,不乏喜意。
“自然,”孟奶奶道,“不过,这两人不愿入府,恐怕小小姐还得亲自去见见他们。”
“我这便去!”俞挽春连忙出声。
她小跑几步,随即朝呆在原地不知低头沉吟些什么的阿酉招招手。
本还在出神的阿酉瞬间便察觉到俞挽春的招呼声。
“你还愣着作甚,跟上。”
少女微微侧身,眼角上扬,弯出一轮皎皎明月。
……
“娘子,俞小姐当真还愿意见我们不成?”
府外,一对衣衫简陋朴素的中年夫妇彼此紧紧相靠,男子惴惴不安,踌躇道,“这般多年过去,这位小姐或许早就不记得你我……”
“你说什么呢,俞小姐是个铁重情的,前几日我们给我们送银钱的家仆看着便不是寻常人家,我们辛苦半辈子,也独独就认识这一个有身份的人,那银两除了俞小姐赠予,还能是何人?得了银两,还不来谢恩,你这往日的待人之道都去了哪?”妇人低声呵斥。
男子讪讪摸了摸鼻子,“娘子别气,你说的对,我只是担忧你我二人自作多情,白来一遭。”
“是不是你我二人自作多情,尚且未知,若真是,也不会如何。”
二人小声私语,只是望着前方巍峨高大的府门牌匾,言行便不自觉显得局促了些,妇人虽是如此教训丈夫,心里其实也不大摸得着主意,可这笔救命的银钱到了他们手中,再如何也该道谢。
如今这时节,正午的日头已经称得上摧折人,他们也不愿躲在阴凉角落处,不多时两人襟衫上都有了汗意。
妇人抬手轻轻为男子拭去额角汗水,“那大夫说了,而今你受不得热,再过会儿,你便回去,我一人在此也不碍事。”
男子却不同意,“晒这一时半会儿也算不得什么,怎么能让你一人在此……”
妇人蹙眉,欲要再言,衣角便被男子轻轻扯了扯。
“你看看,那位可是俞小姐?”
妇人赶忙抬眼向府门望去,一眼便被由远及近而来的身影吸引了去。
那抹盈盈淡粉裙摆左右飘曳,盈白袖衫遥遥望去,正映在视野中央。
她身形与往日相比,自然抽芽长高许多,只是笑靥一如昨。
从天而降的杏花在天光映照下,在云影中飞舞招摇。长裙翻飞,两袖随灵动的身影蹁跹,从庄严肃穆的石像后跃出,一抹熟悉至极的眉目出现在妇人跟前。
“七姐姐!”
少女笑眼明艳,明润脸蛋在眼前放大,妇人恍惚片刻,险些为天边灿阳灼伤。
尔后妇人只听自己难以自禁地开口,低声笑,“俞小姐这声姐姐,我可早担不得了,我已老了许多。”
俞挽春闻言顿时不满地挑眉,“七姐姐怎么能这般说,这可是你以前给我讲的,女子可不言老。”
妇人听着耳畔这明显不同多年前的声线,可落在耳中,却逐渐与心灵深处一道稚嫩的女童声音重叠。
陌生而熟稔,又想到前些时日的银两,这些时日里的阴云覆身,见着俞挽春,便好似久逢屋漏连夜雨之人,重见天晴风光。
她眼角不禁微微湿润,闻声便感慨点头,“是啊,俞小姐说的是。”
“你们怎的不进屋呢,快随我进来,”俞挽春上前想要牵住她的手。
姚七明显犹豫起来,与丈夫对视一眼,“我与夫君都不过寻常草民,若是进了府,恐怕腌臜这府邸……”
“七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府里可都是人,若是无人进出,便还有何存在必要?”俞挽春当然听得出他们是何意思,却也并不认同,自然也不愿就此做出退让。
他们这才走进府门。
姚七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将其递到俞挽春跟前。
俞挽春这才看清,这是只玉佩。
圆璧中央镂空,不知雕琢的为何物,仅可见兽头粗野蛮横,怒目裂嘴,而环玉周围怎能明确是环蛇咬尾的样式,且其水莹净透,如同白玉渗水,衔蛇绕环。
整块玉石雕工粗犷,可这玉石料子极少见,蛇柔兽武,此等组合又实在少有,尤为诡谲,绝非凡品。
“俞小姐,先前您送来的银两当真是救了我们一命,实在是无以言谢,我们听闻不日便是您的生辰,我们是些俗人,也唯有这一样东西姑且可以作生辰礼,还望您能收下,”姚七开口道。
俞挽春闻言赶紧摇头,“七姐姐,你我曾经情分到而今莫非就这般浅了么?当日我让人送银两过去也并未想过让你们偿还,不过都是我一人心意,”她微微一笑,“你们才更需要这宝贵东西,你们能来给见我给我呢,我已十分高兴。”
眼见姚七又欲说些什么,俞挽春便连忙摆出一副受委屈的神情,“七姐姐,可莫要与我生分了。”
姚七本想再多加争辩,但闻俞挽春这般言辞,自然受不住她的嗔怪,无奈道:“俞小姐,还是当年那般。”
“小姐,蒹葭姑娘醒了。”
报信的仆从先前早已受俞挽春叮嘱,而今闻人府那头一有动静,便着急忙慌赶过来。
还不等俞挽春说些什么,便见一旁的姚七下意识出声,“蒹葭姑娘?”
“我知晓了,”俞挽春挥退下人。
“七姐姐,你们这是认得这位蒹葭姐姐吗?”
姚七面上惊异之色未褪,闻言显然带上几分犹疑,“只是觉得与我的恩人姓名相同,想来也凑巧,俞小姐莫怪。”
她显然也只觉巧合,只是沉默片刻后,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征询问道:“俞小姐,这位蒹葭姑娘怎么了?”
“她早先昏迷了过去,反反复复,今日才算真正醒过来。”
俞挽春简单回复。
只是,她这番话却更惹得姚七夫妇二人惊异。
“这……”姚七恍惚一瞬。
……
外边的天,如今越发迫近孟夏之季,明暗交接,春夏天光云影清透,这天色明亮,一派晴光好。
此天色,恰是练武佳时。
俞挽春这些时日跟着阿酉,觉得自己身体都灵活不少。
只是一旦练久了,她便忍不住松懈。
俞挽春偷偷侧首瞟向一旁阖眼静息的阿酉,见他没有什么动静,瞬间弯下腰,艰难地撑住身侧的树身,默默放松四肢。
只是俞挽春堪堪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双手尚且还扬在头顶,睁开双眼便发现不远处的阿酉失了影踪。
她顿时心虚地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一番四周,不见人,便装模作样地唤着,“阿酉——阿酉你去哪了?”
“嗯,我知晓了。”
阿酉从孟奶奶手中接过绿豆冰饮,低声应道。
当少女故作焦急的声音响起,他身影微微一动,便在孟奶奶哑然的笑声中一闪而过。
“阿酉……”俞挽春叫了几句,觉得嘴里干巴,忍不住咂咂嘴。
一只手便在此时伸了过来。
“挽春,喝。”
俞挽春自然也看见了门前的孟奶奶,她默默接过阿酉手中的绿豆饮。
莫名地,在孟奶奶的注视下,俞挽春言行都正经收敛许多,不再说些平日里逗弄阿酉的话来。
“怎么样,我可用功?”她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
阿酉自然是俞挽春说些什么,便应和她说什么。
他闻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平静地点点头。
俞挽春见状不禁有些自得。
“孟奶奶,你可看到了,小师傅夸我用功呢,”她迅速蹦跶到孟奶奶跟前,笑盈盈道。
孟奶奶哑然生笑,轻轻摸了摸俞挽春的脑袋。
俞挽春微微低头,眼角稍弯。
“莫说其他的,你们之间能做得主的,恐怕不在你这小师傅身上啊,”孟奶奶笑言。
“孟奶奶可别这么说,我可是敬他敬得很呢,”俞挽春故作讶然,朝阿酉招招手。
阿酉听话地上前,俞挽春歪歪头,芙蕖绽春色涟漪,点点笑意荡漾在她语气中。
“你说是不是,阿酉?”她莞尔。
阿酉耳尖微微发烫,没出息地继续点头。
“你们这小年轻,可惯会在我面前耍浑呢,”孟奶奶轻轻点了点俞挽春的鼻尖。
“不过小姐届时能有一技之长傍身,也是一层保障,”她唏嘘道。
孟奶奶也不过来看望一眼,待嘱托完几句,便又离去。
俞挽春目送她离开,而此时,俞挽春又听到耳边响起轻音。
“挽春,那玉佩,有问题。”
少年声音清朗,落到她耳中,俞挽春下意识便抬起头。
“玉佩……”她呢喃一声。
“是图曷之物,”阿酉静静开口,言简意赅。
斜阳渐渐西沉,片片疏影绰绰,叶间光斑明烨,照得他面庞明暗闪烁。
图曷也不过表面上被禁止买卖,实际情形大有不同,俞挽春直觉其中还当有异。
果不其然,阿酉再度出声。
“凶兽脑,蛇绕尾,这是图曷王族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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