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城市的风就变了。天色早早暗下,校园里的银杏和香樟交替落叶,教学楼走廊的玻璃窗起雾了,风钻进校服领口,带着一股凉意。
教室里暖气未开,空气中漂浮着粉笔灰和试卷的焦灼。老师讲课的声音也像背景噪音,一切都被这个季节钝化了情绪,连时间也仿佛走得慢起来。
简珩坐在座位上,捏着一支笔,眼神透过窗外的树枝,一直飘到天空深处。她最近常常这样发呆。每一门小测结束,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离曾经的自己远一点,注意力越来越难集中,睡眠越来越短。她从前那个沉静理智的样子,仿佛正在一层层剥落。
她不喜欢冬天。
冬天把人缩小,把所有温度压在地平线以下,把话藏进衣领里,变得不愿说、不敢问。整个校园像一台慢下来的机器,规律,却不鲜活。
她在这灰色的调子里,把日子熬成一种机械的惯性。
某天放学,她一个人去了图书馆。没什么特别的目标,只是想找个不太吵的地方坐一会儿。无意中,她经过了留言墙——那是一块开放给学生写匿名便利贴的地方,贴满了色彩各异的纸条。
有调皮写段子调侃老师的,有人留下一句“你今天真好看”,也有人写了“希望你今年过得顺利”。
她的视线落在一张不起眼的黄纸条上,上面用细细的笔记写了一句:
“生日快乐,不用在意我是谁,但你要一直开心。”
很短,却莫名扎心。
“这种方式挺浪漫的。”旁边路过的学妹说,“你不知道是谁写的,就会一直记得。”
简珩听着她们的讨论,只盯着那张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条看了很久。
她忽然就想写一封信。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不是要让她知道,而是想让自己有个出口。一个,不用开口的方式,说完那些卡在心里、每晚在梦里打转却无从倾诉的事。
信,是给她的。
可不是给现在的她,是给那个自己再也靠不近的上官瑾。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的早。
据天气预报说,是因为北方冷空气大范围南下,镇江也罕见地被波及。小城一夜之间换了颜色,早晨打开窗,竟然看见了屋檐上薄薄的一层雪。那不是霜,是真的雪,虽然不厚,却足够让整个校园的银杏树披上白色。
“镇江都多久没下过雪了……”班上的男生抱怨鞋子湿了,边说边抖着衣角上的雪粒。
简珩听着,没说话。
她很久没看见下雪了。雪落在教学楼的窗台上、操场的栏杆上,也落在她心里,很轻,很静,却一点点将她的思绪压住。
这天刚好是她生日。
她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指望谁会记得。往年简璋会煮一碗长寿面,摆上两个荷包蛋,但也有忘记的时候。这天早晨简璋早早去单位开会,张秀兰也带着简钰去体检了,连饭都没来得及做,家里又剩下她一个人。
屋子空荡荡的,只有灶台边一张便利贴,写着字:【小珩,我和你爸今天都有事,没给你准备早饭,冰箱里有卤鸡蛋和吐司,别饿着。】
简珩坐在餐桌前,给自己煮了一碗葱花面,面还在冒着热气,她的胃里却是塞了雪,绵密,冰冷,毫无知觉。
窗外的雪还在落,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课间有人讨论雪天出去玩,她没说话;侯昊洋问她:“小寿星,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她也只是摇头,接过了对方送的拍立得。
晚自习下,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都踩在薄薄一层雪上,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曾送给她一个音乐盒,上面刻着四个字:一岁一礼。
可现在,什么都没留下。
她路过书店时,在橱窗里看到一叠蓝色信封,里面放着几张印着金边的小卡片。最上面那张写着:
【匿名的祝福,也是真心。】
她看了很久,然后走了进去,买了几张浅蓝色的信纸,上面印着淡淡的星星,像冬夜晴朗时的天,安静而遥远。
回家那天,她关了房间的灯,只开了桌边那盏小台灯。窗外还在飘雪,落在窗台上悄无声息,整个世界都沉进一种柔软的白色沉默里。
她拿起笔,在信纸上写下了第一行:
【展信安。】
她盯着那几个字发呆了很久。
手指发热,心跳像是忽然快了一些。
她继续写。
【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场景拆开这封信的,也许是在琴房,也许是在街角的咖啡店,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拆开这封信。这些都不重要,只是在今天,我想对你说:生日快乐。】
【风有点冷,雪也落下了,街道像被一夜洗白,干净得不像现实。其实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雪,只是记得你说你怕冷,但我还是希望你今天看到雪的时候,会觉得它像一场刚刚好的祝福】
她顿了顿,继续写道:
【十八岁,是褪去青涩的年纪,是很多人开始奔跑、有人转身离开的时刻。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得比我们快。你总是那么清醒、那么安静,好像所有选择都在你心里排好了顺序,只是等时间到了,一步步照着完成。】
【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总是太早地放弃温柔的东西。】
【不管你身边有没有人陪,你都值得拥有温柔——不只是别人期待你“拉得更好”“表现更好”的时候,而是在你自己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也能有人在你身边,说:“你一直都很好。”】
【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别人把“祝你快乐”挂在嘴边,因为生活本来就没那么轻松。但我还是想祝你快乐。】
【是那种不用解释、也不用证明的快乐。】
【就算只有一秒钟,也好。】
【今天的你,有没有吃到蛋糕?有没有收到喜欢的礼物?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我还是想给你许一个愿:愿你被温柔以待,愿你从此路途坦荡。】
【还有,谢谢你曾经出现过。】
【祝你十八岁: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署名,只是在角落写着:
二零一八年二月五日
雪
信写完后她没有睡,把它叠好放进蓝色信封里,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看着雪一片片落下,看着钟表慢慢指向凌晨一点。
她的十六岁过去了。
那天是寒假开始的前两天,城市下了一整晚的雪。简珩穿着羽绒服,在街头等红灯,手里拿着那封信。风很冷,脸颊被吹得有些麻。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走到了上官瑾家门口。
门前有一盏小灯亮着,雪落在台阶上,未被踩过。
她的脚步越靠近,心跳得越快。
她想走过去,把信放进信箱,或者,如果她能鼓起勇气,就站在她面前,什么都不说,只递出那封信。
门“吱呀”一声开了——上官瑾正好出门。
简珩身子一抖,猛地退后两步,几乎要躲进一旁的电线杆后。
她不是不想走过去,而是根本走不了。
太近了。
太遥远了。
上官瑾没有看见她,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风吹动她围巾的一角。
她低头后退几步,躲进另一条街的广告灯牌下。雪从屋檐落下,打湿了她的鞋尖。
十分钟后,她拨通了侯昊洋的电话。
“你能帮我个忙吗?”
他有点意外:“你说。”
她低声道:“你今天会见到她吧。能不能帮我,把一封信交给她?”
“信?”
“匿名的。”她咬着唇,“不要让她知道是我。”
那头沉默了一下。
“你确定她会收?”
简珩没说话。
不久后,侯昊洋就出现了,接过信的时候,她的手在抖。
他拎在手里摇了摇:“她如果不看,或者认出是你写的——”
“她不会认出来。”简珩垂着眼,语气平静。
“…好。”侯昊洋接过信,声音放轻了一些,“我会交给她。”
“谢谢。”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简珩独自去了城西的游乐园。
人不多,只有摩天轮还开着。
她坐上其中一节车厢,对面是空位,玻璃窗外是铺满银白的万家灯火。
座舱缓缓升高,像是在把她带离这个世界。简珩靠着窗,手握成拳抵在唇边。
“……生日快乐。”
她轻声说出口。
说完那句,她眼眶一下就红了。声音太轻,轻得只能被自己听见。
这一刻她终于承认——她没能走进她的生活,也再也走不出那段过往。
她说了生日快乐。
但上官瑾听不到。
她坐在空空的座舱里,把整颗心留给了一个不会回应她的人。
摩天轮缓慢地转,灯光照在她脸上,埋没了她的泪。
没人知道她在哭,也没人知道她多想走过去说一句:“我真的,很想你。”
雪落了一夜。
第二天阳光很亮,照在地面上,映出一地碎金。
信送出去那天夜里,侯昊洋应邀参加上官瑾的成人礼,水晶灯柔和地洒下来,落在暖色调的桌布与酒杯之间,营造出恰到好处的氛围。
上官瑾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头发半挽,身姿清瘦。她站在场地中央,面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举杯应酬着来来往往的宾客。
她今天十八岁,正式成人。
侯昊洋站在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手里捧着果酒,没有去凑热闹。他其实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但今天也不是为了这些人来的。
等差不多散场,来敬酒的人也渐渐少了,他才缓缓走过去。
上官瑾转头看到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阿姨也邀请了我,我会来不是很正常吗。”侯昊洋语气轻松,“不过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人托我给你个东西。”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封信,装在蓝色的信封里,没有署名。
上官瑾看着那封信,没有伸手接。
“是谁?”她问。
侯昊洋耸了耸肩,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果酒:“对方不想让你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才慢慢伸出手,指尖掠过信封的一角。
“如果我不收呢?”
“那就算我没说。”侯昊洋抬眼看她,语气随意,“不过,我觉得你会收。”
“你就这么肯定?”
“因为你其实挺在意的。”他顿了顿,“只是你不肯承认。”
上官瑾没再问,指节微紧,轻轻将信收进手心。
“那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不用。”他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后又回头,“有些人不来,不代表她不记得。成年快乐,瑾。”
上官瑾没有回答,只低头看着那封信。宴会音乐还在耳边响着,热闹的人声渐渐模糊,她却听不太清了。
深夜,她打开了那封信。
信纸的边缘还留着一点风雪的潮气,字迹清晰,泛着墨水的香味。
她一字一字地读,读到“还有,谢谢你曾经出现过”那一句时,眼神轻轻颤了一下。
“……是你吗?”
她低声说。
她坐在窗边,把那封信重新叠好,小心地,藏进抽屉里最深的那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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