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陛下同影卫大人怎么了?”
当值闲得发慌,苗喜的小徒弟见勤政殿的窗子都掩上了,终于按捺不住对皇家秘辛的好奇,开了口。
苗大人伸指抵在嘴前轻嘘:“这岂是你我能随意议论的?”
小徒弟撇了撇嘴,越是议不得越是透着古怪,现在宫里上上下下谁不清楚,那日陛下和影卫大人说完话后,独自面色铁青地回了勤政殿,当晚影卫大人就被急旨外派,连个好觉都没捞着睡,现在每逢提起这人陛下就面色一变,这不是有内情是什么?何况陛下心善,议论两句应当没什么的。
“苗喜。”传唤声从勤政殿里传来。
苗喜推搡了小徒弟两下:“蠢货!休要再提!”匆匆整理了衣襟,急忙迈进了勤政殿。
小徒弟揣摩着这句话,越想越笃定。
苗喜低头走进殿内,余光能瞥到一个黑影。
“换盏新茶。”萧闻天吩咐着,将一封信递到了那黑影手里。
苗喜拾了茶盘就走,不敢多停留。
主上已半月未曾来信。
萧闻天往常素来七日一封,风雨无阻。鱼龙捏着上次的信,心中纳闷,为何这次竟隔了如此之久?
最后一封信说京中一切安好,他也一切安好,庐州近日不太平,叮嘱鱼龙千万珍重自身。
鱼龙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近日行事都做得更为小心,皆按先前主上的命令一一照办,却仍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跗骨之疽般涌上他心头。
长安未必安好。
他叫来赤一。这人似乎哭过,眼眶和鼻头皆是通红着。
“近日可有信来?”鱼龙打了盆凉水,赤一洗了把脸,闻言将头垂得更低,声音艰涩:“回统领,未曾。”
鱼龙感知到了不对,他视线锐利,又问:“出了什么事?”
赤一绞着毛巾,吞吐道:“陛下…陛下有令,此事……不得告知统领。”
鱼龙心中的不安更甚,直觉告诉他宫内定是出事了,但是究竟是什么事,能叫所有影卫都知晓,却独独瞒着他一个?
沉重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骨窜上,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又忽得停止。
这既是主上的命令……
那便罢了。
“你退下吧。”鱼龙吩咐道。
赤一此时却不肯挪步,他的脚仿佛陷在了地面里,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几番想要开口,都抑制了下去。
鱼龙看出他的踟蹰,便道:“但说无妨,责任在我。”
赤一最后一丝抵抗彻底崩塌,他语速飞快,带着豁出去的惶恐,“统领!陛下病了!”
轰得一声。他虽心有疑影,却没想到是陛下病了。惊涛骇浪滚滚,席卷而来。
“京中…京中有位大人遭了刺杀!陛下闻讯后急火攻心,当夜就呕了血!高烧不退…昏沉了好几日……已是…已是近一月。”
急火攻心?呕血?高烧不退?
陛下病了!病了整月!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竟被蒙在鼓里?
一股灼热的气流涌上喉头,他本能地压了回去。
为何?为何!为何不许他知晓!
鱼龙的手撑在冰凉的桌案边缘,才稳住身形。他让赤一退下后转身,案上是一方木盒,里面放着几张皱巴巴的纸,是萧闻天往日寄来的信。鱼龙猛得抓起最上面的一封,急切地扫视。
没有。一封都没有。
他翻阅着,一封,两封,三封……一行行一句句就这样从他指尖漏下,那些帝王潇洒的字迹,那些曾经带给他疑惑与慰藉的亲昵字句,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利刃。
如此亲近的言语,如此缠绵的意象,如此不着痕迹的闲谈,没有透露一丝一毫京中的变故,就连自己病了,甚至都没有召他回去!
为什么?是觉得他远在庐州,鞭长莫及?
还是……两人之间那坚不可摧的信任,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崩塌。
这个念头如同有獠牙的毒蛇,狠狠地附上他的脖颈,咬噬着他的理智。一股前所未用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有话语吞噬着。
庐州事已毕!我要回去!回到陛下身边去!
念头一起,便如星火燎原,他留下暗语安排了庐州事务,随后如鬼魅般飞向马厩。
他闪电般翻身上马,缰绳狠狠一勒,身下的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嘶,碗口大的铁蹄重重踏下。下一秒,一人一马化作离弦的箭矢冲出。
庐州的夜湿冷粘稠,如同一张浸透了墨汁的纸,沉甸甸地贴在天地之间。鱼龙冲破这沉沉的夜幕,向着北方,向着陛下的方向,亡命般奔去。
似有万千厉鬼在耳边哭嚎,似有薄薄刀刃在脸上割过,旁边的景物在极速后退中扭曲成模糊不清的条影。鱼龙紧紧地贴伏在马背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死死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嗓子已经燥热如炙烤,他乱灌了几口冷水,又囫囵吞下些吃食。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鱼龙持刀在右臂上一划,尖锐的疼痛让他找回了意识。
身下的马已口吐白沫,驿站的人匆匆套上新马,影卫大人的眼中的偏执让人无人敢言,无人敢拦。
时间仿佛在狂奔中失去了意义。黑白交错仿佛成为一种希望,每切换一次,就离长安更近一些。
鱼龙感知不到身体的极限,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着他:快!再快一点!回到长安!回到主上身边!
他机械地向前,再向前。
不知又是多少昼夜交替,当长安城那巨大、沉默、熟悉的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拔起时,鱼龙刺痛的眼睛终于湿润。
然而那温润转瞬便被吹散。
巨大的城门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峦,在他视线所及的尽头紧紧地闭合着。城楼之上,甲胄森然,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窒息。
鱼龙勒了勒缰绳,身下那匹已是强弩之末的骏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鼻孔喷出滚烫的白气,原地焦躁地踏着碎步。鱼龙强迫自己稳住气息,躯马缓缓上前。
“站住!”为首的禁军厉声嗬道:“奉陛下严旨!长安戒严!城门已闭!任何人不得入城!速速退去!”
“任何人?”鱼龙的嗓音嘶哑,已几乎说不出来话。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那名禁军。
禁军头领被他的目光一摄,颈后渗出冷汗,但军令如山,他依旧重复道:“任何人!违者格杀勿论!”说罢,他身后的士兵齐齐向前踏出一步,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威胁。
连日积压的疲惫、猜疑、恐惧,在这一刻几乎要将鱼龙压垮。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左手探向腰间。
“锵——!”
一声龙鸣般的声音响起,寒光有如游龙悍然出鞘。
那是一柄无人不知的剑。
剑身狭长,弧度优美而内敛,通体流转着近乎玉般的光泽,带着一种沉淀千年的、无上的威严与肃杀。
正是天子亲赐的御剑,七杀。
“御剑在此!”鱼龙的声音斩钉截铁,“见剑——如见君!”
空气凝固了。沉重的压力灌满了这方寸之间,士兵们的目光在御剑和城门之间惊恐地游移。
禁军头领将头盔摘下后猛然跪地,头颅深深地、几乎要埋进尘土里,身后士兵效仿,一齐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无比煎熬。终于,禁卫头领被心中的恐惧和根深蒂固的尊卑铁律彻底压垮。
“开……开城门!放行!”
两扇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向内裂开一道仅供一人一马通过的缝隙。那缝隙幽深,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咽喉。
就在鱼龙催马欲入的瞬间,那名禁军急促地补充了一句:“大人!陛下还有严旨,入城后,当街不得策马,更不得动用轻功,违者重处!”
既能入城,这些便都不是问题,鱼龙将剑收回鞘中,一夹马腹,城门的阴影便吞没了他。
在长安城暮色中的是空旷的近乎诡异的街道,往日黄昏时分尚存的零星行人、商贩早已绝迹,只有巡逻卫队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在远处街巷间规律地回荡,应当是宵禁提前了。
鱼龙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拍了拍马臀,那匹忠诚的坐骑长嘶一声,朝着影卫营的方向奔去。而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朝着皇宫拔足狂奔。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街道上,在空旷寂静的街巷中被放大,又迅速消散。
身体早已到了透支的极限,肌肉酸痛欲裂,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鼓吹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然而这一切躯体上的痛苦,都远不及心头那不断滋长的猜疑来得猛烈。城门紧闭,不得奔马,不得飞檐……一道道铁律,如同无形的铁栅栏,将他这个本该是帝王最锋利爪牙的影卫统领,死死地挡在了核心之外。
以往可以轻功纵马,觉得天地之间倏忽一刹,有如蜻蜓点水。如今亲自丈量了这天下与长安,才知王土辽阔。
他只是这万里山河的一块石头。
然世事久消磨,还好他是石头。
高耸的宫墙在夜色里沉默地矗立着,平日里影卫出入的几处隐秘角门,此刻竟也守卫森严。当值的禁军头领恰好是旧识。“影卫大人?”头领上前一步,眼中是惊诧与担忧。
鱼龙甚至没有力气完整地解释,他只是喘息着,艰难地从腰间解下那枚代表着影卫最高权限的半块玄铁令牌。
头领看着鱼龙灰败的脸色和布满血丝的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只扫了一眼那令牌便侧身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喧嚣。宫墙之内弥漫着比宫外更甚的的压抑。
鱼龙凭着最后一股意志,穿过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宫门回廊,终于来到了勤政殿外。
暖黄光晕隐隐,陛下在里面。
鱼龙停在殿前的阴影里平息着气息,他习惯性地望向侧面,那里有一扇他出入过无数次的窗子,是他作为影子最便捷的路径。
然而此刻,那扇窗紧闭着,窗栓从里面牢牢闩住,严丝合缝,拒绝着任何窥探。
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紧闭的窗户彻底掐灭。
原来……是真的。连靠近一步,都不被允许了。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殿门。
捉了下虫,今天有二更
陛下为什么不告诉影卫在下文会有解释,但我的逻辑并不是很严谨,大家轻点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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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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