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光晕投在汉白玉栏杆上,明明灭灭,暗影之中,两道身影纹丝不动。
今夜轮值的是赤七和赤九。两人气息绵长,几乎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旁人根本无法察觉他们的存在。
赤九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已熄了灯的勤政殿。他值的是亥时到丑时的岗,本该一动不动,可是和赤七分在了一起,他总按捺不住要分享最近看到的事儿。
赤九用极低的气音,几乎是腹语般对赤七说:“喂,赤七,你觉不觉得,最近陛下和统领有点不一样?”
赤七眼皮都没抬一下,喉咙里发出个模糊的音节,示意他继续说。影卫的规矩里,值守时严禁闲聊,尤其还是议论当今天子和他们影卫营的顶头上司,这要是被发现,最轻也是去领二十大板。
可赤九实在憋不住了,又往勤政殿的方向瞥了眼,声音压得更低:“这是第几日统领歇在陛下这儿了?我近日执勤不多,前几日在紫宸殿,陛下和统领在里面看奏折,你也在附近吧?我瞧见苗公公进去奉茶时,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乱作一团。”
赤九这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眉峰,沉默片刻,用气音回了句:“不止,昨日陛下还让统领在御花园给他舞剑看,舞着舞着都快贴一块了。”
“那哪是上司对下属的样子,”赤七接话道,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倒像是……像……”
他像了半天也没像出什么来,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了然。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几位老臣为了盐引的事争执不下,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萧闻天端坐龙椅之上,神色平静地听着,偶尔开口,寥寥数语便点中要害,却并未立刻下定论,显然还在权衡。
议事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直到午时二刻才终于敲定了大致章程。萧闻天揉了揉眉心,挥退了众人。
殿内空旷下来,萧闻天端起苗喜递过来的参汤,抿了一口,目光习惯性地转向身侧,那里却空空如也。
他微微一怔,鱼龙何时离开的?
“苗喜。”
“奴才在。”苗喜连忙躬身应道。
“鱼龙呢?”
苗喜低声道:“回陛下,方才议事正酣时,寿康宫的李嬷嬷来了,说是太后娘娘传口谕,叫影卫大人过去一趟。这都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太后?”萧闻天的眉头蹙了起来。太后召见鱼龙做什么?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事。“摆驾,去寿康宫。”
“陛下,您刚议完事,要不要先传膳?”苗喜劝道。
“不必了,先去寿康宫。”萧闻天起身便往外走。
寿康宫离紫宸殿不算近,一路行来,萧闻天的心愈发不安。太后对鱼龙素来算不上待见,总觉得鱼龙出身影卫,手段狠厉,担心自己太过于依赖,甚至动摇国本。
远远地,便看到寿康宫的宫门紧闭着。萧闻天示意随从在外等候,自己则带着苗喜,径直走了进去。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宫女内侍低眉顺眼地侍立着。萧闻天刚进去,便看见了正殿门前一道玄色身影正笔直地跪在那里。
“儿臣参见母后。”萧闻天在正殿门口站定。
“进来吧。”
萧闻天推门而入,太后正端坐在榻上,脸色不太好看。他目光匆匆一瞥,看到鱼龙依旧跪在门外,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母后今日气色似乎不佳,可是身体不适?可叫太医来看过?”萧闻天先问了安。
太后冷哼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反而看向门外,斥责道:“陛下,你看看你身边的人!这就是你最信任的统领?连一点规劝主子的本分都不懂!”
萧闻天顿时明白了今日怎么会闹这一出,面上不动声色道:“母后这是何意?鱼龙犯了什么错,惹得您如此动怒,竟让他跪在外面?”
“犯错?他的错可大了!”太后声音陡然拔高,“哀家问你,你登基已有五年,后宫空虚,至今未有一儿半女。前朝后宫,哪个不为此忧心?昨日哀家跟你提选秀之事,你是如何回应的?含糊其辞,敷衍了事!”
她的目光看向门外:“鱼龙身为你最亲近的人,日日在你身边,难道不该劝劝你?为了祖宗基业,为了血脉传承,选秀充实后宫,绵延子嗣,这是何等重要的事!可他呢?不仅不劝,反而一味纵容你!哀家叫他来,就是要问问他,这就是他身为影卫统领,对主上应尽的责任吗?”
萧闻天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他就知道,又是为了选秀的事,之前让钟时序进宫,前朝后宫都安分了些,他这刚把钟时序送走没多久,又开始因为这种事吵个没完。
“母后,此事与鱼龙无关,是儿臣自己的意思。选秀之事,儿臣自有考量,不劳母后动怒。”
“你的考量?你的考量就是将祖宗规矩抛之脑后吗?”太后显然不认同,“哀家罚他跪在这里,就是要让他好好反省!身为下属,不能匡正主上的过失,就是失职!”
萧闻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悦。他知道跟太后争辩无益,只会让事情更僵。“母后息怒。儿臣还有些公务要与他商议,先行带他回去了。改日,儿臣再亲自来向母后请安赔罪。”
说罢,不等太后再说什么,他便转身道:“起来吧,跟朕走。”
鱼龙闻声,动作利落地站起身,“是,主上。”
一个时辰的罚跪算得了什么,他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还要你巴巴得赶过来做什么英雄救美。萧闻天生着闷气,走得也快了些,鱼龙怕他摔着就扶了上去。
萧闻天意识到鱼龙紧跟着自己,速度又降了下来。
“你是朕的人,太后要罚你,你不必受着。”萧闻天道。
鱼龙连忙说:“属下受罚是应当的。”
“应当?”萧闻天反问,“什么应当?”
鱼龙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主上,太后娘娘的意思属下都明白了,也觉得太后所言不无道理。”
萧闻天的心猛地一沉。
“主上正值壮年,富有春秋,然后宫空虚,至今未有子嗣,于国于家,皆非幸事。”鱼龙的声音愈发坚定,“依属下看,选秀之事,确实应当提上日程,以充实后宫,早诞皇嗣,以安社稷,以慰万民。”
萧闻天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这就是太后叫你去寿康宫的目的?让你来劝朕?”
鱼龙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萧闻天的呼吸微微一滞,他向前一步,逼近鱼龙,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那你呢?你今日说这些话,是被迫的,还是你也觉得太后说得对?”
鱼龙又移开了目光,垂下眼睑,“主上,属下以为,太后娘娘说得有道理。”
什么有道理,有什么道理,我就是道我就是理,我不想娶妻不想纳妾又怎么了。太后来催两句,群臣来劝两句就算了,他们都不明白我,你也不明白我吗?你我这么久的谈情说爱又算什么?算你忠诚无二算你体察圣意吗?
他转过身,背对着鱼龙,“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把膝上的伤处理了。”
鱼龙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了萧闻天的背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行了一礼,准备转身退下。
“站住。”萧闻天忽然开口,鱼龙的脚步瞬间顿住。
鱼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背影。
萧闻天命令道:“回去之后好好上药,不许罚自己,不许胡思乱想伤神。”
“听见了吗?”萧闻天见他没应声,又问了一遍。
“是,属下遵命。”鱼龙低声应道。
萧闻天这才像是满意了些,他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个极大的让步,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来哄朕。”
哄?
鱼龙连忙低下头,躬身行了一礼:“是,属下告退。”
等鱼龙走远了,萧闻天摆手让苗喜上前,问道:“近日谁去见了太后?”
苗喜思量一番:“左右不过那几个命妇们,倒是……倒是景王殿下似乎是来得勤了些。”
鱼龙回到了自己那间陈设极简的屋子,影卫营的人见他回来,想上前询问,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径直走进内室,反手阖上门。
他挽起裤子,露出被磨破的膝盖,红肿处经了走动,此刻更显狰狞。
他取了自己备着的伤药,是玄鳞卫制的,比不得宫里的金疮药精细,却更烈,更能压得住痛。指尖刚触到伤口,他便猛地一顿,脑海里闪过萧闻天那句“好好上药”。
他垂眸了半刻,药瓶在他手中滚来滚去,却终究还是将那瓶烈药放了回去,换成了萧闻天赏的药。
鱼龙坐在床沿,对着空荡的屋子发呆。
太后的话犹在耳畔,社稷子嗣规矩,这些道理他懂,比谁都懂。他是影卫,本该只认江山稳固,陛下龙体康健,不认私情。
可是主上生他的气,气他顺着太后的话说,气他没站在自己这边。
主上喜欢自己的忠诚,又厌烦自己的忠诚,可是鱼龙知道,没有了这忠诚,自己什么都不是。
主上一时兴起,硬生生把“萧闻天”和“陛下”拆开,才会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对他最好最忠的人,自然多分了些爱到自己身上,可是不是的,自古人间君臣者,哪得长久在呢?
往常寻欢讨爱就算了,事关国本,绝不可意气用事。他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逾矩,不要失了分寸,握紧这忠诚,才不会得意忘形,才能永永远远地留在主上身边。
就算古板一些又如何?就算冷漠一些又如何?至死都能留在主上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直到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夜色吞没,鱼龙才缓缓站起身。膝盖略有些疼,却不妨碍他行走。他走到铜镜前,理了理衣襟,镜中人面色依旧冷峻,他笑了一下,确是难看得厉害。
“唉……”
他想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也说不出什么软话,更不可能真如同主上所言恃宠而骄。只是主上让他去哄,他不能一直躲着。
萧闻天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殿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苗喜在外间大气不敢出,他伺候陛下多年,还从未见过陛下为了一个影卫闹成这般模样。
就在萧闻天快要按捺不住时,殿门忽然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萧闻天迅速地闭上了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鱼龙没有靠近龙榻,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萧闻天闭着眼,却早已察觉到他的气息。他没动,也没说话,等着对方先开口。
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鱼龙才低低地开口:“主上,夜深了,该歇息了。”
萧闻天依旧没睁眼,语气淡淡的,带着点未消的火气:“想明白了?”
“不太明白。”鱼龙的声音很轻,“属下知道主上还在气白天的事。是属下不好,没能懂主上的心思。”
他顿了顿,又道:“主上说要属下哄,属下笨,只会守着。主上不睡,属下就陪着。”
萧闻天笑了,他双手撑着坐了起来,温柔地说:“上来。”
鱼龙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在床沿边坐下,萧闻天搂了上去,把他带到了床上。
“不明白?你是太明白了。”萧闻天耳语道。
鱼龙闻言有些心虚,热气铺在耳朵上极痒,他侧了侧头,挣扎问:“主上何出此言?”
“别躲。”萧闻天说:“朕也是想了一路才想通,太后罚你,不只是因为选秀一事吧。”
膝盖受伤了,是伸着痛屈着也痛,萧闻天想着,一边叠了个软毯子放到他膝下,一边问:“你若不愿说,不妨让朕猜一猜。她是骂你狐媚惑主,还是说你秽乱宫闱?”
“……主上。”鱼龙皱眉,示意他别再往下说了。
萧闻天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道:“你受委屈了”
鱼龙摇头,“属下不委屈。”
太后的话比这更难听,满宫满殿都听着,他跪在下面,头也抬不起来。他可以受罚,可以流血,却怕这些话会污了主上的耳朵。
“不委屈?那朕去寿康宫时,你怎么低着头呢?”萧闻天瞧着他闻言垂首,更是句句往深处探:“不委屈怎么静悄悄地来了,站了半天才说话?”
萧闻天指腹蹭过他发烫的耳垂,“平日在影卫营说一不二,到了朕跟前,倒学会绕弯子了。是怕什么呢?”
鱼龙的指尖在被面上蜷了蜷,依旧沉默。
“下午一个人都想些什么了?是不是想和朕从此一刀两断,想要往后躲,又要留朕自己一个人了?”
太多问题了,鱼龙哪一个都不敢回答。萧闻天狠狠捏了一下他的耳垂,他喉间滚出一点极轻的气音,说不清是叹还是应。
“朕说过,不强迫你。你若是心意已决,就当陪朕睡最后一晚吧。”
之前看到大家说越到完结越难写,刚写开头的我寻思这有什么难的,再难总没有开始难吧?
真挺难。
越写到后面越感觉感情戏进展得还不够,权谋线也是一塌糊涂,两条线融合在一起,更是难看得不分你我。
想写的太多,能写的太少,这一章修了好几天,觉得写了有些多余,不写也不行。
这章要写的就是鱼龙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他就是太懂了,这么长时间相处以来,他深刻地明白着萧闻天对他已经不是简单的君臣之情,他的心是跟着主上走的,也不仅仅是忠诚了。
但是爱实在是太缥缈,今天爱,明天还爱吗?那后天呢?如果哪一天不爱了,那么今日的由爱生忧由爱生怖会不会就变成了“不忠”?如果自己“不忠”,是不是就要从主上身边离开?
如果真有那一天,当感情占据了忠诚。他成了主上的软肋,他成了影卫营的破绽,他自己就会容不下自己的。
2025.8.3 1:11
外面下雨了,加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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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罚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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