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渐尽,春风转南,却仍是透着几分寒意。临安城外的西子湖畔,红日斜垂在远山间,湖边桥上映着残雪,引得些许文人墨客驻足翘首。
一条青石板路穿过城门直入临安城,城内一处临街的铺面上,白墙黛瓦间挂着一方梨木牌匾,书着“春信堂”三个大字,字迹隽雅,却劲透入木。
此刻近了日暮,城中商铺已各自闭户,这牌匾下的木门也关了半扇,却见一个粗布麻衣的老妇,搀扶着裹在棉被下的幼女,这幼女七八岁年纪,身形瘦弱,脸有病容,一直咳个不停。那老妇顺着街边匆匆忙忙寻到这牌匾之下,略一迟疑,还是叩了叩木门,试探着叫道:“可有郎中在家?”
却听门内应了一声,那老妇长舒口气,紧紧扶着身边脸色惨白的幼女,跟着便见医馆中探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怀中抱着药屉,隐隐透着草药清香。
这少女一袭素衣,长发挽起,只插着一根银簪,便再无饰物,眉目间却极是娇美,双眸流转,便透着灵动聪慧,只见她微微一怔,说道:“嬷嬷可是要给这姑娘看病?我们……我们要打烊了……”
那幼女又咳了几声,老妇急得凑近身前,想要伸手去拉那少女的手臂,却被少女向后略退半步躲开,却见那老妇顺势便要屈膝跪地,急道:“求郎中瞧瞧我这孙女,自年前可咳到现在,虽也看了医,用了药,却不见好,今日晌午更是咳出血来……”
那少女慌忙扶住这老妇,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我不是郎中,嬷嬷且随我进来,我带你去找郎中便是。”
那老妇人满脸喜色,勉强抱起幼女,随着这少女钻入医馆中,便见堂内已熄了灯,暗处木桌前隐约坐着一人,只听那少女道:“姊姊,嬷嬷说这小姑娘咳出了血……”
便听那坐堂之人轻声道:“我听到了,嬷嬷,你让姑娘坐近前来。”听声音却也是个年轻姑娘。
那老妇人应了一声,扶着幼女坐到桌前,便见一只纤手从暗处探出,青葱般的手指搭在了幼女的腕脉上,过了片刻,才听她沉吟道:“嬷嬷别担心,小儿脾常不足,易为寒湿所侵,倒也是寻常的病。只是这寒邪太重,又不能用猛药,是以病去得慢。”
那老妇人松了口气,又追问道:“多谢郎中,只是……只是郎中还有别的法子?”
只听那郎中略一迟疑,说道:“今日事急……”
那老妇人一急,却忽听那少女在旁笑道:“姊姊,左右也是误了,便没那么急,这小女娃咳得可怜,先给她治一治再走吧。”
那郎中便不再多言,暗室中只见她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如玉,引着那幼女走到一侧矮床上趴下,那老妇人隐约看她俯下身,却不用金针,只是双指轻点,在自己孙女的腰背穴位上如抚琴拨弦,只瞬息间,便听哇的一声,那幼女呕出一口青黑痰涎,竟立时止住了咳。
便在此时,火光一亮,那老妇人转头看时,却是那在门口接引的少女点亮了一盏烛灯,笑吟吟说道:“姊姊开个方子,我去抓药便是。”
那老妇转回头,只见火光照在那郎中的脸上,竟也是个容貌极美的姑娘,全然不在那娇美少女之下,只是神色清冷,略见疏离,不似那少女挑眉时那般亲切。
却听这清冷郎中说道:“寒疾已除,嬷嬷若还有旧方,再吃几日调养就是,不用再抓药了。”
那老妇人低头见女童面色红润,不禁满脸喜色,说道:“老婆子早听闻此间的春信堂专为女子看病,绕了大半个临安城才找到,只是郎中这样的本事,老婆子一辈子也没见过。郎中姑娘,老婆子听你也是临安口音,定是家学渊源,这是什么法子?也好让老婆子长长见识。”
却见那郎中姑娘略一点头,并不言语,倒是那娇美少女在身侧笑道:“乡下推拿的土方,倒让嬷嬷谬赞了。”
那老妇人口中称谢不停,又拉着孙女一同拜谢,留了几枚铜钱,便抱着幼女走出医馆,欢天喜地而去。
却见那娇美少女掂了掂几枚铜钱,笑道:“姊姊也忒实心,你随便开个方子,我顺手抓些药材,正好给那小姑娘补补身子,咱们也好多挣些银钱。你用内功逼出寒气,就换了这几个铜板,只怕连灯油钱也要赔进去。照你这么给人看病,早晚要关门大吉。”
那清冷郎中呸了一声,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说道:“够不够花?”
那少女笑嘻嘻的接过银子,却一口吹熄了烛灯,说道:“姊姊倒也顾家,虽有这银子,也需省些灯油钱。”
那郎中忍不住嗤的一笑,说道:“再不快些走,今夜便要误了正事,再迟片刻,你那小徒儿说不定等不及已先走了。”
黑夜中只听那娇美少女哼道:“他倒是敢,不怕我抽他屁股?”她顿了顿,忽地悄声说道:“我倒忘了,他师娘最会做好人,定会给他求情。”
那清冷郎中又是呸了一声,却不禁脸上微微泛红。
…………
两人掩上医馆大门,并肩潜出城门时,已是新月出云,倒影在湖水中轻轻摇曳,西湖岸上的垂柳枝条疏疏朗朗,隐隐长出了新芽。
顺着湖岸行了不远,转过一株枯树,便入了一间破旧祠堂。远远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抱膝坐在祠堂门口,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转过头来,却是眼睛一亮,跪伏在地,说道:“徒儿拜见两位师父。”
只听那娇美少女嘻嘻一笑,手中竹棒轻轻在那少年的头上一敲,说道:“都说了,我才是你师父,她不过是师伯,怎还叫两位师父?”
那少年抬起头来,虽是脸带稚气,却甚是稳重,正色说道:“师父传我绝妙棒法,但师伯也传我内功心法,虽无师徒名分,却也有师徒之实,徒儿不敢忘恩。”
那娇美少女又笑了笑,说道:“罢了罢了,快起来,这三日未见,你这棒法练得如何了?”
那少年站起身来,恭敬说道:“师父,徒儿前十二路棒法都已经练会了。”
那娇美少女趁着少年不注意,转头撇了撇嘴,才勉强说道:“十二路棒法学了两个月,也还罢了。为师先与你试试招,要是练得不好,小心为师一招‘反戳狗臀’摔你个跟头。”
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也不出言抗辩,躬身侧立,向祠堂院落里一指,说道:“师父师伯请。”
两人并肩走入祠堂时,那清冷少女却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不是他师娘吗?怎又变成师伯了?”那娇美少女一怔,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是低眉一笑。
…………
待到重回临安城时,已是三更时分,两人小心翼翼移开了门栓,侧身闪入那医馆之内。石柒借着月色点上了烛灯,这才回身关上了房门,笑吟吟说道:“姊姊,你看这小猴子一招棒法要学上六七遍,要说他愚笨,偏偏学你那吐纳心法倒领悟得不慢,也不知是我教的不如你好,还是你悟性确是没有我高?”
她转回头,却见沈拂衣眼眸如冰,凝视着烛火,目光远不似日间诊脉时那般淡然,竟似映出熊熊烈火,不禁脸色一变。石柒勉强一笑,拉住沈拂衣的手,轻声道:“对了姊姊,今日晌午我去买药时,又瞧见沈大小姐了。”
见沈拂衣微微一动,转头看向自己,石柒凑近几分,又柔声道:“姊姊,沈大小姐乘着香车,像是刚从灵隐寺回来,多半是又去祈福了,我瞧她与婢女说笑,倒也还算安好。”
沈拂衣点了点头,却仍是默然不语,却听石柒叹了口气,又说道:“姊姊,今夜已晚,明日再去吧。”
沈拂衣轻声道:“我追查了多日,已确定那人是杨桂枝的爪牙,若不早除,只怕又要作恶。”却听石柒嗯了一声,说道:“只隔一日,倒也未必能多作恶。”
她二人仍是牵着手,沈拂衣却只觉双手微微发抖,杀意一起,便要克制不住。
忽地双臂一紧,已被石柒紧紧抱住,只觉她轻柔的娇躯随着自己一同颤抖,却忽觉耳边一痒,只听她又在耳边吐着气说道:“好姊姊,今夜莫要去了,好生陪陪妹妹如何?”
沈拂衣腰肢一软,却觉石柒缓缓抓住自己双腕,抱着自己腰肢的同时,也将自己双臂拉向身后,反剪住自己双手,只觉她轻轻在自己耳畔一吻,悄声道:“姊姊要是不听话,小心我将你捆起来,你怕不怕?”
…………
晨曦照在医馆的牌匾上,在这青石古巷间染上金光,顺着耀眼朝阳向东看去,便是临安城中琉璃飞瓦的皇城内院。
此刻尚未早朝,但延和殿已是朱漆殿门大开,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正在内堂来回踱步,压低了声音,怒气冲冲道:“娘娘,非是臣下推诿,这前前后后查了半年,仍是不知真凶何在。明月楼一片废墟焦木,竟没剩下一个活口,二十余个凤翎都不知去向,只有那废墟上给沈江立了个无字碑。臣已派人把华山翻了过来,也没寻到破绽,这要臣如何是好?”
他见无人理睬,又疾走了几步,自言自语道:“臣下实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能在一日之内从玉泉院杀到了云台峰顶,虚明和尚、阿徒罕、鸩羽姑娘,甚至沈江,都拦这人不住,江湖上有这等人物,怎能从未听闻?真是可恨之极。臣定要追查到底。”
却见织金紫檀木的屏风后探出一张中年妇人的面孔,虽是年岁不轻,却眉目如画,依旧是江南女子的温婉端庄,只是一双凤目深处,如千年古井不起微澜。她摩挲着手中茶盏,试探着品了一口,又朱唇微启,对着茶盏吹了吹气。
“我早就说明月楼这名字起得不好,你史大人偏偏推三阻四不想改名字。月下西楼,安能长久?”这妇人声音不高,如珠玉落盘,带着江南特有的柔软腔调,却字字清晰。她轻轻一叹,又说道:“毁了便毁了,却也不能只顾着追查。你瞧这江南多少烟雨楼阁,另起一座也就是了。”
那中年汉子一怔,仍是怒气未消,却强自忍住,说道:“娘娘雅量,臣下受教了。江南楼宇易寻,只是沈□□……”
那妇人哼了一声,吓得这汉子低头躬身,立时不敢再说。只听那妇人沉吟片刻,说道:“沈家还有谁在?沈归云已是弃子,就让她好好做我的弟媳吧。我听说有个沈二小姐,在朝中做捕快……”
那汉子躬身道:“娘娘,臣细细查问过,江湖上都说沈二小姐已死在襄阳丐帮手中。”
那妇人又抿了口热茶,缓缓说道:“如此说来,沈家没人了?那你去找姚平来。”那汉子谄媚一笑,说道:“娘娘神机妙算,臣下敬佩万分。”
却忽听脚步声匆匆,一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大踏步闯入房中,惶急道:“启禀娘娘,启禀史大人,祸事了,今早急报,姚大侠死了。”
那汉子脸色陡变,低声喝道:“大惊小怪什么?仔细说来,别惊了娘娘。”
那侍卫连声道:“是,是,史大人,今早有探子来报,说发现姚平已死了三日。”
那中年汉子转头与妇人对视一眼,才回身说道:“姚平怎么死的?”
那侍卫说道:“回禀史大人,姚大侠死在家中,现场有些许打斗痕迹,但小人们细细勘察过了,是姚大侠与刺客正面交手,但只有一招,姚大侠便被一剑刺杀,凶手武功奇高,看不出是什么招式,且未留破绽。”
那中年汉子怒道:“继续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人!”那侍卫吓得一颤,慌忙说道:“史大人,小人在现场看到凶手故意留下一个染血的青铜面具,面具下另有一封信笺,小人不敢私拆,特来呈送史大人。”
那中年汉子顿足道:“无礼!呈送给我作甚?还不呈送给娘娘!”那侍卫连声应到:“是是是,小人呈送给娘娘,娘娘请过目。”
那中年汉子接过书信,恭敬送到屏风后的妇人手中,只听那妇人仍是淡然说道:“装神弄鬼之辈,何足为惧?”
话音刚落,却听啪的一声,温润如玉的白瓷盏掉落在金砖上,登时摔得粉碎,房中茶香四溢,滚烫的茶水飞溅到妇人的华贵裙摆上,她却浑然不觉。
那中年汉子连忙走近几步,接住了从妇人手中划落的信笺,却见上面字迹隽秀,用眉笔写着“恶徒已诛,皇后珍重”八个大字。
【全文完】
附录:
本文所涉及的历史人物相关事迹乃小说虚构,不足为凭据,以下乃史实所载,可供查考。
南宋开禧二年,韩侂胄北伐失利。
后一年,韩侂胄于上朝途中,被史弥远设伏的士兵劫持到玉津园,在矮墙后被击杀。
史弥远命人砍下韩侂胄头颅,送至金国当议和礼物。
此后史弥远平步青云,独揽朝纲二十余年,党羽遍布朝堂,建立“皇城司”监控天下。
皇后杨桂枝垂帘听政,肆意罢免官吏皇亲,甚至废立新帝,直至尊享太后,权倾朝野。
两人权势无人能及,也都善终:
史弥远死后,朝廷极尽哀荣厚葬。
杨太后晚年安享富贵,在西湖边悠闲饮茶,直到老死,生前身后待遇极尽尊崇。
史书载其君臣“共治廿五载,社稷安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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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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