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高明的易容术,它能让你变成任何人,除了你自己。
秦叶生提起行李箱在走廊里穿行,脚步放得很轻很缓,刚触到冰凉的门把,身后便有一道黑影凝聚。
“害怕了?”
那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只感觉自己浑身窜过电流。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
崔时雍就站在客厅的阴影交界处,穿着深色的中式上衣,身形挺拔,面容在晦暗光线里有些模糊,仿佛是从那片黑暗中生长出来的,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惊人。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艺术的极致吗?叶生。”
那声亲昵的叶生,叫得他又酸又麻。
是了,他一直都在等这刻。
从接到那个诡异的电话开始。
或者更早,从大学时代无数个偷偷凝望他的瞬间,他就在等待着与这个男人的再次交锋。
可当它真的到来时,预想的激动没有出现,心里反而冒出几分恐惧。
时间回到一个月前。
秦叶生租的地下室终年潮湿,墙纸焦黄卷边,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松节油和霉菌混合,类似腐烂植物的气味。
这味道黏在衣服上,渗进皮肤里。
画架上的画,颜料堆得很厚,是他一遍遍涂抹,刮掉,再涂抹的结果。
色彩混沌,说不清是暗红还是淤青,扭曲的人形蜷缩在一起,仿佛刚刚出生的胎儿。
他知道这画不好,不符合任何画廊或展览的标准。
它太真实,真实得把像把内脏都掏出来,晾在这阴湿的空气里。
除了他,谁又看得懂这血肉模糊的真实?
外人眼里,这也许只是一团不知所云的颜色。
“垃圾。”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落在寂静的屋子里,连回音都没有。
这评价是对画的,也是对自己的。
墙角堆着更多这样的画,用脏污的布盖着。
他曾经以为它们是天才的凭证,是超越庸常的证明,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病态情绪的排泄物,是无人问津的垃圾。
自卑与自命不凡无时无刻不在打架,撕扯得他日夜不宁。
秦叶生瞧不起这个庸常的世界,却又渴望被这个世界认可,这种矛盾像蛆虫,蛀空他的尊严和仅剩的自信。
手机在凳子上震动起来,嗡鸣声在狭小空间里格外刺耳。
久到铃声快要断掉,秦叶生才伸过手指,划开接听。
是城东那家画廊的老板。
声音透过劣质听筒,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显得愈发不耐。
“秦先生,不是我不帮你。三个月了,一张没卖出,占着地方,我也有租金压力,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把它们取走?”
秦叶生听着,目光落在自己龟裂的指甲缝里,那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颜料。
老板的语气刻意放软些,却更显虚伪。
“或者,上次说的那笔场地费,你能不能先结一部分?我也好跟上头交代。”
他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解释?求情?
他都做不到。
现在的他,只剩下一身自己都厌恶的,无用的清高。
“秦先生?你在听吗?”
“……在。”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沙哑得厉害,“再……再给我点时间。”
“时间我有,可钱等不了啊。”老板叹气,带着无奈。
“这样,最晚下周一,好吧?要么结清费用,要么把画拿走,我也是打工的,别让我难做。”
电话挂断。
忙音单调地重复着,比先前的寂静更令人窒息。
经济与精神的绳索,在这刻,彻底绞紧他的脖颈,让他喘不过气。
他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房间,掠过吃剩的泡面桶,散乱的画笔,最后,定在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小木箱上。
那里面,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温热的联系。
秦叶生起身走过去,从脖子上拉出根细绳,绳上拴着一把小巧的铜钥匙。
那把钥匙因为长期贴着皮肤,带着他的体温。
打开木箱,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却异常整齐。
几张褪色的拍立得,边缘已经泛白,一本旧书,发黄磨损严重,还有几包早已过期的水果糖。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画面上那个笑容明亮的年轻人。
那是大四毕业典礼上的崔时雍,穿着学士服,被一群朋友簇拥着,阳光洒在他身上。
崔时雍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家世好,长相好,才华横溢且待人温和,像一颗行走的恒星,自带引力场。
而秦叶生,敏感孤僻,除去那点对线条和色彩的偏执,一无所有。
他像趋光的蛾,被那光芒吸引,炽热地围绕着飞行,却又因自惭形秽而不敢真正靠近。
上学时,他偷偷画了无数张有关于崔时雍的速写,又在夜深人静时,将它们一张张烧掉。
灰烬是黑的,心是烫的。
那种灼烧感,至今记忆犹新。
他曾以为这份扭曲而不见天日的倾慕,会随着毕业而慢慢腐烂在心底,最终化为无伤大雅的青春回忆。
可它没有。
它在这间廉价的出租屋里,伴随着日复一日的失败与穷困,发酵成更庞大,更畸形的形态。
他甚至靠咀嚼那些关于崔时雍,少得可怜的回忆苟延残喘。
它是他贫瘠生命里唯一的养料,也是他所有痛苦和自厌的根源。
秦叶生对着照片,发出无声的苦笑,把东西一件件放回,锁好箱子,钥匙重新贴胸藏好。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毫无规律,非本地的陌生数字。
他皱眉,下意识想挂断。
这种时候,他不想再接到任何催债或拒绝的电话,那只会让他的处境显得更加可笑。
但那种莫名的直觉,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处于底层者对未知危险或机遇的本能嗅觉,让他最终还是按下接听键。
万一呢?
万一是什么零散的修复活儿呢?
“喂?”他的声音带着戒备。
对面沉默了一秒,然后传来声音。
那声音很奇怪,平平板板,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性别,像电子合成,又像被人刻意抹去所有情感特征。
“秦叶生先生?”
“是我,你哪位?”他握紧手机。
“我们关注你很久了。”那个声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直说下去,语速平稳得像在念稿,“有一项委托,希望你能考虑。”
“委托?”秦叶生心里掠过一丝失望,听起来不像是熟人介绍,“什么委托?”
“修复一组肖像画,民国时期的,材质比较特殊,损毁情况也比较复杂。”
果然是修复。
秦叶生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苗又弱下去。
修复工作他偶尔接一点,报酬微薄,仅能糊口,解决不了他眼前的困境。
“什么画?在哪里?报酬怎么算?”他问得直接,带着穷困潦倒者顾不上体面的急切。
对面沉默片刻,似乎在调取资料,随后,清晰地报出一串数字。
秦叶生愣住。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出现幻听,下意识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那串号码,又贴回耳朵。
“你……说多少?”他反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仅仅是定金,便足以还清他所有的债务。
足以让他立刻离开这个发霉的房间,租个像样的工作室。
甚至足以支撑他无所事事地,纯粹为了自己画上好几年……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会与自己这种失败者产生关联的天文数字。
那个声音清晰地重复一遍,确认无误。
“为什么是我?”
巨大的诱惑面前,残存的理智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不是国内知名的修复师,甚至算不上一个成功的画家。
在艺术圈子里,他几乎是个隐形人。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会精准地砸到他头上?
“你早期的一些习作,对人物神韵的捕捉,以及你对色彩那种独特的理解力,我们认为,很适合处理这批画,它们很脆弱,需要非常规的手段和极大的耐心。”
早期习作?
哪个早期,大学时期?
还是他刚毕业时画的那些不成熟的东西?
不,不可能,那些画大多被他销毁或深藏,几乎从未示人。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什么叫做非常规手段?”他追问,试图抓住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
这说法太模糊,太引人遐想。
“具体细节,在你同意接受委托后,我们会当面沟通。”声音毫无波澜,堵死他所有的试探。
“委托人要求绝对保密,工作期间需要你入住指定地点,食宿全包,直到项目完成,你只需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
接受?前面可能是陷阱,是深渊,是某种他无法想象的麻烦。
不接受?继续留在这间发霉的出租屋里,对着卖不出去的画,接无穷无尽的催债电话,直到精神或经济先一步彻底崩溃。
他有得选吗?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巷子里的路灯大概又坏了,只有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勉强映在玻璃窗上,映出模糊的光晕。
那个声音最后强调了一遍这件事的私密性,并要求他立刻做出决定,然后,不容他再问任何问题,忙音响起。
这次,秦叶生没有立刻放下手机。
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如擂鼓的声音,敲打着他的耳膜。
那股长期盘踞在他身体里,几乎要将他同化的绝望气息,似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搅动,裂开缝隙。
陌生的情绪正在那缝隙里滋生。
是恐惧,是不安,但深处却是被压抑太久太久,几乎已经陌生的狂热。
对那高额报酬的渴望,以及对那神秘画作本身所产生的好奇。
他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画架上那幅不被认可的垃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颜料污迹,指甲破损的双手。
这双手,除了会摆弄这些颜料和画笔,还能做什么?
价格高得离谱,要求不详,委托人神秘莫测,一切都不合常理。
但这不合常理的邀约,是他眼前唯一的出口。
他已被逼到绝境,像溺水的人,在即将灭顶之时,哪怕眼前浮着的是一根带刺的木棍,也会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
秦叶生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刚刚拨入的号码,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重重地按下回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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