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叶生开始失眠,即使在极度疲惫后勉强入睡,也总是被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
梦里,有时是大学时崔时雍模糊的背影,有时是杜玉楼那双活过来,流着血泪的眼睛,有时甚至是他自己,被困在无边无际,色彩混沌的油画颜料里,挣扎窒息。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窗外月光惨白,透过竹影洒进来。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在夜深人静时达到顶峰。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墙角高处,那个他早已注意到,却一直刻意忽略,伪装成烟雾报警器的黑色小圆点。
不止一个。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不想被动地等待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男人,下一次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注视。
想要见到那人的冲动支配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打开灯,开始快速地收拾行李。
仓促收拾好后,他提着行李箱,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秦叶生向着大门的方向摸去。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冰凉的汗打湿后背,每步都走得如同踩在刀刃上。
“害怕了?”那声音在身后响起时,秦叶生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崔时雍果然就站在客厅与走廊的交界处。
他没有开灯,身形大半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被月光勾勒出来。
那双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秦叶生身上,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这里不好吗?”
崔时雍又问,声音低沉,仿佛早已在唇齿间咀嚼过无数遍。
“叶生,别来无恙。”
那句叶生,被他用那种亲昵,带着某种特殊意味的语调叫出,像羽毛轻轻搔刮着秦叶生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又像小锤,敲打在心上。
独特冷冽,带着药感的草木香气,此刻将秦叶生牢牢包裹。
这气味,从他踏入这栋与世隔绝的别墅起,就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它渗透在空气里,萦绕在床帏间,甚至在他换洗的衣物上,也能若有若无的嗅到。
通过这无处不在的,独属于他的气味。
他知道,崔时雍就在这栋别墅的某个房间里,在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通过那些冰冷的镜头,像观察显微镜下的切片般,观察着他。
行李箱的提手,从他骤然失力的掌心滑脱,一声闷响,落在脚下厚实柔软的地毯上。
最初的惶恐,只持续极其短暂的一瞬,紧随其后的,是兴奋。
他被看见了。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近乎病态的方式,被他魂牵梦绕这么多年的人,看见了。
自卑与自傲,羞涩与渴望,在这种极致的矛盾中猛烈冲撞。
那扇近在咫尺,通往自由世界的门,此刻在他心中,已经变得无关紧要。
崔时雍向前迈步,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月光照亮他的脸。
比大学时更显成熟,轮廓更加分明,但眉宇间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深重倦意。
“你不是一直在追寻艺术的极致吗?叶生。”
秦叶生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镇定。
他抬起头,迎着崔时雍的目光,嘴角牵起轻笑,故意让那个尘封已久的旧称呼在舌尖缠绕。
“学长,别来无恙。”
黑暗中,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无声地交锋。
“我只是觉得,我可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那幅画它很特别,我的能力恐怕……”
“你现在缺的,不是技巧,叶生,你缺的是那种不管不顾,哪怕焚毁自己也要抓住一点真实的疯狂。”
他只感觉自己像被剥光衣服,站在对方面前,所有隐秘而阴暗,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角落,被看个一清二楚。
“那幅画,它需要的就是那种疯狂。”崔时雍的声音带着蛊惑。
“而你,是唯一可能理解它,并且有能力将它从时间的废墟里打捞出来的人。”
“当然,如果你坚持要离开,我不会拦你。定金你可以不用退还,就当是弥补你这几天的精神损失。”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笔巨款只是无关紧要的数字。
“门就在你身后。”
说完,他不再看秦叶生,而是转身,走向客厅深处。
秦叶生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选择沉默地配合这场演出。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孤零零的行李箱。
退回定金,轻易脱身,回到过去那种腐烂的生活。
还是留下,面对那幅诡异的画,面对自己内心一直被逃避,关于艺术和情感的真相。
良久,秦叶生弯下腰,提起那个行李箱。
但他没有走向大门。
而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通往自己房间的那条廊道走去。
自那夜之后,诡异的平衡巧妙达成。
他不再提及离开,仿佛那晚的失控,只是被夜色蛊惑后的梦游。
天亮后,梦醒了,一切便该回归正轨。
但是某些细微的变化,已如同春雨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却切实地发生着。
秦叶生开始在意自己那身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工作服是否过于邋遢,嫌弃它领口磨出的毛边,袖口洗不掉的凝垢。
会站镜子前,耐心地将他那头总是桀骜不驯的乱发捋顺。
尽管他知道,不过几个小时后,它们又会在专注工作时被他无意识地抓挠得一团乱。
他的动作神情,伏案于画作前那种专注,不再是仅仅为了工作,更是为了观众席上,那位隐形的看客。
手下的笔触因此变得愈发轻柔,仿佛每次落笔,每次用溶剂小心翼翼的清洗,都是在分享着唯有彼此才能意会的秘密。
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属于崔时雍的木质冷香,成了这出漫长默剧里最动人心弦,也最私密的配乐。
他会在调色时微微走神,捕捉那缥缈的气息,像瘾君子汲取赖以生存的养分。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疯了。
这是一种何等畸形,何等卑微的疯狂。
将别人的窥视当作甘霖,将无形的囚笼当作舞台。
在这病态的互动里,秦叶生找到某种扭曲的支点,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自我价值,让他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
每次阿贞端着餐食或是送来新的修复材料时,他会产生奇异的错觉,仿佛自己能透过这双尽职尽责的眼睛,看到其背后那个真正在注视着他的人。
崔时雍的目光,是否也如同阿贞的表情一样冷静?
画布上,杜玉楼依旧沉默地凝视着前方,漫长的修复工作如跋涉于无边的荒漠。
但秦叶生的内心,却燃烧着隐秘而病态的火焰,这火焰灼烤着他的理智,照亮他晦暗的人生。
他在这座精致压抑的别墅里,因为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存在感。
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城市角落,靠着微薄收入和廉价泡面度日的失败者。
他是舞台上的主角,每个行为都牵动着唯一的观众。
“得换个方法,这点溶解力不够。”
他对着画布上的顽固污渍喃喃自语,伸手去拿旁边架子上一瓶强度更高的化学溶剂。
也许是心思飘得太远,也许是故意的。
瓶盖旋开时,少许清澈却气味刺鼻的液体溅出来,有几滴落在衬衫上。
他皱着眉,嘴里嘟囔着“真麻烦。”
脸上露出混合着懊恼和无奈的神情,像是下意识寻求解决办法般,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侧上方一个角度刁钻,伪装成烟雾探测器的摄像头。
接着,他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从领口的第一颗,到锁骨下的第二颗,再到第三颗……
纽扣脱离扣眼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鸣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清瘦的锁骨暴露在冷白的灯光下,接着是单薄却线条清晰的胸膛,手臂的肌肉线条因为动作和紧张而绷得有些紧,但他的整体姿态却是放松的,甚至称得上从容。
他没有完全脱掉衬衫,只是让它松垮地挂在臂弯。
然后,他拿起旁边一块用于清洁画笔的干净软布,用蒸馏水略微打湿,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胸口和脖颈上沾染溶剂的地方。
微凉的湿意接触皮肤,渐渐泛开薄红。
他能感觉到。
原本只是沉默存在的视线,通过那冰冷的镜头,骤然变得沉重锐利,带着几乎能灼伤人的温度,穿透空气,缓慢抚过肌肤。
带着审视的专注目光,企图在他身上烙下独属于窥视者无形的印记。
空气中,那缕原本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似乎也变得浓郁清晰起来。
秦叶生垂着眼,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心底却涌起混合着羞涩与快意的浪潮。
他用语言,用动作,用他自己的身体作为诱饵,笨拙而又疯狂地,试图将那个藏在暗处,如同幽灵般的崔时雍,拉扯到光天化日之下。
他想见他。
不是隔着冰冷的监控屏幕,不是通过空气里虚无缥缈的气味暗示。
而是真实的,面对面的,呼吸可闻的,肌肤相近的。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曾经在校园里如阳光般耀眼,如今却藏身于重重迷雾之后的崔时雍,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灵魂?
他的疯狂,与自己的疯狂,是否有着某种同频的共振。
这场由窥视开始的游戏,主动权,似乎正在他孤注一掷的表演中,悄然发生着偏移。
然而,并非所有时刻,他都记得自己在表演。
有次,秦叶生完全忘记时间流逝,也忘记自己身处近三米高的移动梯子顶端。
他左手扶着稳定画面的特制夹具,右手握着纤细的修复笔,身体前倾,眼睛几乎要贴到画布上。
当他为了调整一个更精准的观察角度,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身体重心微微向前偏移时,脚下的金属梯子,极其轻微地开始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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