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舟十二岁生辰时,沈暮白送了他一个小罐子,里边装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生物。
“此为何物?”程舟抱着装水的罐子,眼里充满好奇。
“鲲。”沈暮白指腹刮过他的鼻尖,“喜欢吗?”
他看着罐子中和鱼差不多的生物,问:“这个东西,它吃什么?”
沈暮白替他理了理刘海:“它不用吃,在雷雨天将它放出来便好。”
“那他不会跑吗?”
“不会,鲲上面有为师给它的枷锁,跑不了多远,以雷电为食。”
“雷电在那么高的地方……”程舟抬起头从窗户望向天空,“它会飞吗?”
“嗯。”沈暮白从桌上拿了个剥好皮的芒果递到他嘴边,“来,先吃点东西吧。”
他下意识张口,尝着嘴里甜腻的味道只觉得有些许奇怪,甜味中夹杂着铁锈味他嚼了两下便咽下去了。
“不好吃。”程舟把罐子放到桌上。
沈暮白就着他咬过的地方也吃了一口,轻笑:“为师倒没觉得哪里不好,此物为师儿时还求之不得呢。”
“味道就是很奇怪。”他漆黑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在水中游动的鲲。
“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你不喜欢为师也不强人所难。”
没过多久,他开始头晕,双手不断抓挠着脖子,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暮白……”他抓住沈暮白的衣袖,“那是什么,我……我难受……”
沈暮白低头,看到他脖子上密密麻麻的一片,手中未吃完的芒果也顾不上了,不由分说将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去找大夫。
拖沈暮白的福,他过敏了,过敏源是这颗芒果。
当晚他便高烧不退,浑身发烫,脑袋也昏昏沉沉。
有困意涌上心头,但他不想睡,抱着那只鲲坐在地上看着,隔着一层玻璃鲲也在与他对视,一人一鲲大眼瞪小眼。
看得太入迷连房内进的人都没注意,两人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不打扰。
过了一会儿,程舟试图打开罐子将鲲捧在手心中沈暮白才有所阻拦。
“它才与你认识没多久,贸然取出或许会伤了你。”沈暮白蹲下身与他平视。
程舟抬眸,有豆大的汗珠顺着潮红的脸颊流下,他依旧是很安静,一声不吭。
这时,沈暮白冰凉的手心抵上了他的额,那是前所未有的清爽。
“粥粥,你发烧了。”沈暮白在他头上揉了揉,“怪为师,想不到你对芒果有过敏反应。”
他抱着鲲不说话,良久,他缓慢的挪动身子靠在沈暮白怀中,闻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
“……”
沉默了好一会,沈暮白开口:“我去给你弄点汤药,你坐在这儿乖乖等着。”
不知出于何等原因,沈暮白的自称从“为师”改成了“我”,不过这倒也不重要了,头脑的钝痛让他无暇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你不要走好不好……”他拉住沈暮白的衣袖,“你陪着我好不好……”
沈暮白俯身在他额上落下一吻:“乖,听话,为师去去就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他还是死死攥着沈暮白,未曾动弹半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皱了起来。
饶是在冰冷的人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会心软,沈暮白也不例外。
手里的小罐子被沈暮白拿走放在桌上,随后那双手绕过他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若不愿分开那便同为师一起去吧。”沈暮白按着他的后脑勺让他趴在肩上,“烧傻了可不好,你本身就够难照顾,烧成小傻子那便更难办了。”
“我有腿,你先放我下来。”少年这个年纪是最要面子的时候,他脸皮比较薄,再加上太久没被沈暮白这样抱过,自然会感到不好意思。
沈暮白缓慢走着:“就那小短腿跑起来都未必能赶上为师走的速度。”
其实程舟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虽只到沈暮白的胸膛,但这一点也是能让那些孩童羡慕的。可沈暮白此刻依旧拿他的身高来开玩笑。
“沈暮白!你放我下来!!”
“动弹得这么厉害看来病的也没那么严重。”沈暮白笑笑,还是没放他下去。
一路上他都将头埋在沈暮白颈窝处,生怕看到其他弟子异样的眼光。
直到进了药房沈暮白才放下他,与柜台前的大夫说了什么,片刻,端着一碗乌漆麻黑的液体走向他。
“回房去喝。”沈暮白牵起他的手。
一时飘飘荡荡,没了沈暮白的挑逗他觉得脑袋更晕了,几乎是被拖着走。
回过神来时那碗药已经送到了他嘴边,还没喝他就被这的味道熏的转过头。
“不喝,苦。”
“不喝好不了”沈暮白劝道。
他一个劲摇头,这是铁了心不喝药。
在他的注视下,沈暮白自己抿了一小口,看表情似乎没觉得有什么。
“你喝了我也不会——唔……”
话未说完沈暮白就凑过去噙住了他的嘴唇,苦涩在两人嘴中蔓延开来。
药就那么小半口,没多久就全渡到他嘴中被他咽了下去。
反应过来沈暮白在做什么,他狠狠咬了下去,只听对方“嘶”的一声,偏过了头。
他觉得脸更烫了,对着沈暮白“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沈暮白嘴角有血顺着流下,可神情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还喝不喝了?”沈暮白看着脸红到爆炸的他。
“你身为我师尊怎么,怎么……”程舟气得一把夺过沈暮白手中的那碗药,黑色的液体还溅出来了些。
他像赌气一般直接抬头一饮而尽,还被呛的咳嗽了好几声。
“你还知道为师是你师尊啊。”沈暮白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慢些喝,没人跟你抢。”
“哪个傻子会跟我抢……”
谁都没有提刚才那一吻。
“为师今夜并无其他事,可以多陪陪你。”沈暮白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程舟心想,就算有事也不让你走。
“粥粥。”沈暮白又说,“你喜欢无尽夏吗?”
许久,他吐出两个字:“喜欢。”
“那为师送你的鲲……”
“也喜欢。”他疑惑,“你不是都问过了……?”
“没事,就看看你有没有被烧傻。”
“……”
他一脸看傻子的眼神,默不作声一把抱住沈暮白的腰滚到床上。
沈暮白闷哼一声,琥珀色的瞳孔直直看着他。
“你这是作甚?”沈暮白被他压着,一时间没有动作。
“不是说可以陪着我?”他皱着眉头,“难道你要反悔?”
“没。”沈暮白头发有些乱。
程舟忽然从沈暮白身上下来,拖鞋光脚小跑去木桌前熄了烛火。
透过月光,他看见沈暮白直挺挺的坐在那,头发经刚才那一折腾已经散了,凌乱的披在肩上,白衣也变得皱巴巴,松松垮垮的挂着,那双凤眸毫无波澜,静静的看着他的动作。
“暮白。”他唤了一声,“明日带我去城里好不好?”
沈暮白都不用猜就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无非就是想吃城里的桂花糕啊,糖葫芦啊之类的,再或者就是想要沈暮白买玩具给他了。
“那你听话点啊。”沈暮白眉眼中带着笑意,“你乖一点我们就去。”
“好……”
沈暮白下了床,将他打横抱起轻手轻脚的放在床上:“先睡吧,明日再说。”
半夜,程舟被惊醒了。
他双手不断发抖着,手中黑气一阵一阵的往外冒,全都注入沈暮白体内。
沈暮白紧蹙着眉头,冷汗浸湿了额角,急促不安的往外喘着粗气。
“暮……暮白……”他轻轻抱住对方,将头埋在对方的胸膛里感受着那薄荷清香,“我……你还好吗……?”
“睡觉。”沈暮白感知到了他的动作,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头,“这般早起来可没饭给你吃。”
“可……可是……”
“乖一点。”沈暮白在他额头吻了吻,“现在不睡白天又困,到时进城里你又开始想睡觉,怎么玩高兴?”
黑气逐渐消散了,又陷入寂静中。
翌日,沈暮白没能带他进城,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他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大脑还是宕机的状态,烧应该是已经退下了。
桌上有着一株淡蓝色的无尽夏,散发着绣球花独有的香气。
鲲还在游动,一切如平常一般。
一边还有一张纸,他下床查看着,纸上留着沈暮白乌黑色的毛笔字迹,镌秀大方,筋骨笔挺。
致程卿: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为师答应你的事会做到,你乖乖等着,为师去去就回,回来带你去进城。
沈暮白。
赠。
他等了许久,没等到沈暮白进来笑着拉他出门,却等到了束妍清推门走了进来,那句话犹如一盆冷水一般浇在他头上,令他透心凉:
“暮白他……杀人的事情败露了。”
沈暮白杀了谁他记不起来,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完了。
穿过无尽夏花海,他抱着那个罐子跟在束妍清身后,心中五味杂陈。
棠惩殿内,沈暮白跪在正中央低着头,而站在旁边的是沈暮白的师尊,束妍清的亲爹,华鸣仙尊束言志。
“还请圣雪除衫。”束言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地上的人。
沈暮白在发抖,停了好一会儿,对方也没有要催的意思。
良久,沈暮白才缓缓脱去身上的白衣,后背肌肉流畅,因不怎么运动而显得瘦削和白皙。
他站在沈暮白两三丈的位置,沈暮白因低头的原因并未看见他,他也未曾上前。
“若不能说出杀人的原因便杖脊五十,何时说出何时停。”束言志说的话犹如那薄唇一般冰冷,不带任何感情。
十斤的沉棍打在后背上二十下足以让人卧床不起,更别说五十下了,何况沈暮白身子骨弱,昨夜还受了他身上诅咒的影响。
五十棍,简直是想要了沈暮白的命。
“弟子,无言可供。”沈暮白不打算说出任何关于自己杀人的实情。
“束师姐。”他抬头看束妍清,“他们……是如何知晓我师尊杀人的事情?”
“暮白在事发地点落下了一样物品。”束妍清拢了拢领口,“经实察,查到了暮白头上,证实了罪名。”
“何物?”他还在继续追问,忽的听到一声闷响。
木棍狠狠打在沈暮白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程舟的心也随着震动。
束言志没有手软,力道不轻。
罐中的鲲好像也察觉到原主人在受罚,开始有些躁动。
第二棍,后背开始泛紫,有种疼叫看着都疼。
还想再看的时候,一只手遮住了他的桃花眼,束妍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不看或许会好受些。”
棍子一下一下抽在皮肉之上,透过指缝,他看见沈暮白十指仿佛要陷入地中,有几根手指甚至因握得太用力指甲而断裂开来,渗出醒目的鲜红。
粘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流下,从始至终,沈暮白未曾发出过一点动静,若是常人此刻必定是惨叫连天了。
殿内那么多人围观,却都是冷眼相待。
那日,洁白无瑕的玉有了裂痕。
而破旧的木舟,好像又下沉了一些。
杖脊结束,沈暮白觉得自己像虚脱了一般,冷汗浸湿了地面蒸腾出热气。
他拍开束妍清的手,沉默的看着沈暮白跪趴在地上,去捡那沾上污秽的白衣,一点一点,缓慢的披在自己身上。
南宫余上前扶人,沈暮白也终于看到人群之中的他。
地上的人神情有一瞬的空白,脊背像是被火灼了一般,方才的木棍好像又打在了自己身上,疼痛一阵一阵传到五脏六腑,痛不欲生。
痛。太痛了。
怎么……怎么能被程舟看见呢……?
他在这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那一身的狼狈,被心中最喜爱的人看见了。
程舟一只手轻轻握住束妍清的指尖,抱着罐子的动作愈发用力:“走吧,我要回去了。”
沈暮白看着这一幕险些没站住,身子微微往前倾,一股灼热的气流涌了上来,竟再次吐出一大口鲜血。
“暮白。”南宫余声线低沉,“好好休息吧。”
“好哥哥啊……”沈暮白沙哑道,“替我向程舟好好道个歉,今日本该带他进城的。”
“他不会怪你的。”听着对方略带虚弱的声音,南宫余语气柔和下来,“也怪不了你。”
“南宫师哥……”沈暮白眼睛充血,“你莫非连师弟这么个请求都做不到?”
*
沈暮白在圣雪宫中一睁眼就见到了坐在床边的程舟。
他睫毛颤动着,桃花眼中思绪万千,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痛处。
“粥粥……”沈暮白一开口,嗓子像被刀刮过一般沙哑。
“你先歇着吧。”他替沈暮白盖好了被子,“药方才替你上过了。”半晌,他又补了一句,“不进城其实也没关系的。”
“抱歉呐。”沈暮白看着天花板,每一个骨节将疼痛传递着。
疼。好疼啊。
沈暮白趴在床上,已经疼的无法再睡着了。
程舟也没去打扰,很安静的翻着书页,仔细一看,是《逍遥游》。
他的头发中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朵无尽夏,很好看的蓝色,时而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古代“卿”是爱称,“程卿”沈暮白是不怎么叫,但也不是不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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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尽夏与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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