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一扇小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跨步而出。
人家说出了监狱,不能回头看,也不能说再见,但黎昃不信这一些。
他扭头往后看,狱警一边锁门一边喊:“麦回头看,肖啊?”(闽南话:别回头看,疯了吗?)
黎昃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心想:这才过一年,应该还不至于过时吧!
马路对面蹲着一个人起身走来,还未走近,一包烟已经丢过来,“肖?看屁啊?还舍不得?”
黎昃接住烟,叼出一根,嘎达点上,又把烟盒甩还给他。
宁奚个子比他矮一些,也比他眉清更目秀,比他唇红还齿白。他就用这白白的牙齿也叼出烟,抿在这红红的唇上。
“你们那里什么进度了?”黎昃抬头,吐着烟圈。
“在收尾了,要不了两个月就退场了。”
“关系调动到新项目的流程在走了吗?”
“你是闲太久了,又过起了操心的瘾了是吧?问屁!吃饭去。”宁奚踮踮脚,一把揽过他的脖颈,黎昃胳膊肘轻轻一顶,给他推开了。
“怎么样?”宁奚撞着他的胳膊,“这一年痛快了吗?”
“可痛快了!”黎昃眯着眼,轻声笑:“不用上班的日子,不知道多爽!”
“没有碰上一些□□大佬,给你指点一些升官发财的门道?”
“有我也不听啊,我进去是休养生息去的,谁还惦记着营业啊?”黎昃的声音低沉清冷,说起话来懒洋洋的。
“屁咧!”宁奚狠狠白了他一眼,“里面连个女人都睡不到,还休养生息?”
“切!”黎昃冷哼:“有我也睡不上,在里面压根硬不起来!”
宁奚突然收声了,走了一阵,用低沉的声音问:“这一年就为了换一个新项目,你还觉得值得吗?”
黎昃笑得满不在乎一笑,“有没有这一年,我的人生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宁奚带他来到一家之前他们经常去的东北菜餐馆,包厢里满是熟面孔。
都是之前跟着他干工程的老工地人。除了宁奚,数李文淼跟他最久。
在今天这个日子,少不得一醉方休了。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去的,宁奚先给他在酒店定了一个房间,打算第二天再带他去项目的。
把他送回酒店之后,宁奚就回去了。
可是他睡到三点多突然睁了眼,直愣愣看着天花板,想着这到底是哪里?
是还在里面吗?
前面无数个夜里,他就是这样一直呆呆看着天花板。
可是今天的天花板与之前的不同,顶上有暖黄色壁纸,有圆盘白色水晶大吊灯,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有一闪一闪的消防灭火装置。
一旁暖洋洋烘着的台灯清楚地告诉他:啊,不在里面了,我出来了!
他起身想抽烟,可是找了一圈,身上没有烟了,他穿了衣服,出门买烟。
他站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抽烟,便利店里头的灯,缩短了他在地上的倒影,看上去像个抱膝蹲的人。
他呼吸四处毫无遮挡的空气。不止空气,一切都毫无遮挡。
想出门买烟也无遮挡,随时想抽烟也无遮挡,不论做什么,都没有遮挡……
真好啊,这就是自由啊!
-她
秋笙每天都在等,等一个死亡降临在这个家里。带走谁都好。
“哎呀……哎哟,咳……呃……”
父亲呻吟的声音,像一道紧箍咒,将她的头骨盖都碾碎了。
真的这么疼吗?是哪里在疼?这样呻吟,能缓解疼痛吗?
每一声叹息都像一条鞭子,抽在她的耳膜上。
活得这么辛苦吗,那为什么还非要活着?
这世间,还有什么令你如此依依不舍,宁愿这样地苟延残喘?
她把拖把竖起来,抬头看一眼墙壁上的照片框,那里贴着一些已经泛黄,却永远年轻的面孔。
照片里那个男人,有着不输任何偶像明星的脸庞与气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浓墨的五官,自信的笑容,健壮的臂膀。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正窝在窗台边,咳嗽着抽烟着,一整天不停呻吟着。
像是一头老黄牛,趴在田埂边大口大口喘息,仿佛每一口呼吸,都在与身体争夺元气。
“笙笙啊,笙笙……”每当母亲不在,父亲秋云柏就一遍遍地喊她。
那声音……就如同独自行走在暗夜森林里,不绝于耳的死亡童谣。
扣扣扣扣……
真正的死亡童谣来了,高跟鞋敲击地面,扣扣扣……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攥着拖把的手,几乎握成了拳头,一颗心脏疯狂擂动。
“咯答!”门把手被扭开,高跟鞋进门一瞬,整个空气都凝住了。
父亲的呻吟声也停下了。
你看啊,他其实也可以不呻吟的,不呻吟也能活的。
秋笙没有抬头看她,但已经知道那定是一张燥郁的脸,与往常别无二致,充满厌恶与恼怒。
一旦家里只有她与父亲两个人在,他们俩就是两个阵营的人。
可一旦她回来了,她与父亲就会自动被归到一个阵营,应该说是一个战俘营。
这是她的母亲艾晓媛。
洒。钥匙扔在台面上。
咯噔。硬底小包从肩上取下,甩在玄关鞋柜上。
当当。踢掉高跟鞋。
踏踏踏,哐当。洗手间的门被关上。
这理直气壮的声音,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使堂下之人不得不臣服。
洗手间的门一关上,秋笙发白的指关节松了松,秋云柏传来了长长一声跑调的叹息。
没关系,多忍一天,要是明天还没有转机,那就明天再去死吧。
阿嫲曾经对她说:亲菜吧(闽南话:随便吧),不要恨老人,跟他们见一面少一面,也不知道哪一面就是永别。
时间在她血液里,以慢倍速的分秒为单位,熬煮着她……她盼这个永别,已经盼了太久了。
-相遇
黎昃在黑暗中伸手抖落烟灰,便利店里传出一声又一声:“欢迎光临!”
这声音竟让他觉得抚慰。
突然他的脚被某个柔软的东西压到,他后撤一步,竟是一个女孩子倒在他脚边。
“喂!”他轻轻把她踢开,又立刻蹲下来看她,“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黎昃晃了晃她,见她困难地睁起一只眼睛,费力地揉着:“谁啊你?干嘛吵我睡觉?”
睡觉?这是什么操作?看来他真的脱节了,这才一年,人们就可以随意在街上睡觉了吗?
“你找死啊,这里是睡觉的地方吗?”
女孩子苍白的面孔仍睡眼惺忪,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开骂:“你到底谁啊?干你屁事啊?”
“讲话这么冲的?”他带着长辈的口吻对她说:“回家睡觉去,明天不用上学吗?”
“上个屁的学!”她满脸烦躁。
“再给我屁屁屁的!”他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拿出烟问她:“抽根烟?清醒一下。”
“抽个……”
“抽个屁的烟是吧?”他把烟收起来,带着责备的神情看她,“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睡觉呢,谁让你踢我?”她把身子往角落缩了一缩,重新靠到墙边。
黎昃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睡觉?在等人吗?”
她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一闭,黎昃啧了一声,用脚尖踢着她的鞋,“喂,你还真是不怕死啊?要睡回家去睡!”
“不想在家里睡,”她眼皮稍稍拉开一道缝,忽而变得深沉,声音也荡了几度,“害怕听见我爸的喘息声。”
黎昃一笑,“没有喘息声?那不就死了?”
她扯开嘴角,带着向往看向夜处,转头看向他的时候,表情已被擦掉,整张脸被一双空洞冷漠的眼睛占满,“死了也蛮好,人一定得要活着吗?”
“肯定活着才称作人,死了就不是人了。”黎昃仔细打量她,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搞得这苦大仇深的?
“那你把他杀了呗。”见她这模样,黎昃逗她。
“那我会坐牢的,”她眨巴着眼睛,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真挚,仿佛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也不能为了一时自由,永远失去自由。”
“你怕坐牢吗?”黎昃斜睨着她:“我今天刚坐牢出来。”
她先是一愣,随即漫不经心笑着说:“好吧。”
“不怕还是不信?”黎昃歪头问。
“怕你做什么?你肯定不会是杀人,我看你年纪不大,能坐几年牢?”她还一脸不屑的样子。
“杀人。”黎昃嗤嗤一笑:“你以为人生是过家家咩?说杀人就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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