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村的清晨,被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嚣打破。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行商小集市,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和流动小贩会聚集在村口的空地上,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易。这对于几乎与世隔绝的红叶村来说,是换取盐、铁器、布料等必需品的重要机会。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气味、尘土和一丝隐约的期待。
村民们早早地带着自家微薄的出产来到集市:一小袋黑麦,几只绑着脚的瘦鸡,几捆柴火,或者像安娜那样,几双连夜赶制的粗糙草鞋。洛兰和维特也来到了集市,维特依旧戴着兜帽,沉默地观察着一切。
第一个问题很快出现了。
老福特想用他精心制作的一个小木箱,跟一个布贩换几尺粗布给孙子做件新衣服。布贩接过木箱,挑剔地看了看,报了个价。老福特觉得价格太低,犹豫着。布贩不耐烦地催促:“要不要?不要拉倒!给钱也行,三个银狼币!”
老福特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银币。他挑出三枚,递给布贩。
那布贩接过银币,看都没看,习惯性地用指甲掐了一下,又拿到耳边弹了弹,脸色立刻就变了。
“老家伙!你拿什么东西糊弄我?”布贩把银币狠狠摔在老福特面前的地上,“这他妈是铜的吧?颜色都不对!声音也哑!想用这种垃圾买我的布?做梦!”
老福特的脸瞬间涨红了,又惊又怒,他慌忙捡起那几枚银币,用力用牙齿咬了咬——这是村民们最常用的、测试银币成色的土办法。果然,牙印清晰,质地偏软,颜色也显得暗淡,与他记忆中早年使用的银币完全不同。
“这……这明明是上次集市,卖柴火给那个粮商,他找给我的!”老福特急声辩解,“他说这是新铸的银币!”
“我管你谁给的!”布贩啐了一口,“这种掺了铜的劣币,老子不收!要么拿好钱来,要么滚蛋!”
老福特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颤抖着手再次伸进怀里,摸索了许久,才掏出一枚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银币。这枚银币与之前那些截然不同,虽然也有磨损,但币面清晰,色泽是纯正的银白,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他多年前攒下、一直舍不得动的“压箱底”的钱。
“那……那这个呢?”老福特带着一丝希望,将这枚保存完好的旧银币递给布贩,“您看看这个!这是好多年前的老币,成色绝对好!”
布贩狐疑地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弹了一下,听到一声清脆悠长的回响。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犹豫,但随即,像是想到什么,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将银币塞回老福特手里。
“不行!这个也不行!”布贩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仿佛在说服自己,“谁知道你这钱是哪来的?万一是假的呢?现在市面上骗子多!再说了,我收了你这好钱,回头去找零,别人给我一堆烂钱,我岂不是亏死了!不收!好钱烂钱都不收!要么拿实实在在的货物来换,要么就拉倒!”
老福特握着那枚被退回的、冰凉的良币,彻底呆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绝望。连好钱都不收了?这世道是怎么了?
类似的争吵在集市好几个角落同时爆发。许多村民都发现自己上次集市辛苦换来的银币,这次却被商贩们拒收。理由都一样:成色低劣,含银量不足,是“掺铜币”。
铁匠汉克想用这样的银币买点铁料,被卖铁料的商人毫不客气地推开。安娜想用卖草鞋得来的劣币买点盐,盐贩子直接把她的小钱袋扫到了地上。
“上次那个粮商!肯定是他!他故意用这种坏钱收我们的东西!”一个村民愤怒地喊道,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对!就是他!”
“这该死的奸商!”
集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和沮丧之中。村民们拿着被拒收的劣币,看着自己带来的货物,感到无比的绝望。没有商人接受这些钱,他们就换不回急需的物资。
洛兰看着这场景,眉头紧锁。他走到一个蹲在地上,对着几枚劣币发愁的老农身边,捡起一枚看了看。确实,颜色暗淡,重量也感觉轻飘飘的。
“维特,”他回头看向一直沉默观察的维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商人都不收这种钱了?”
维特走上前,从洛兰手中接过那枚劣币,指尖摩挲着币面模糊的国王头像。“很简单。”他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平静得近乎冷酷,“因为好的银币,都被藏起来了。”
“藏起来了?”洛兰不解。
“你身上,或者你父亲身上,还有没有以前留下的、看起来成色好一些的旧银币?”维特问。
洛兰想了想,从自己贴身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出一枚他用第一个月军饷换来的、一直舍不得花的银币。这枚银币色泽亮白,边缘清晰,币纹深刻,与地上那些劣币形成鲜明对比。
维特拿起洛兰那枚好银币,又捡起地上的一枚劣币,放在一起。“看,如果你是商人,有人同时用这两种钱买你的东西,你会更愿意接受哪一种?或者说,你会先把哪一种花出去?”
洛兰看着那枚光泽诱人的好银币,又看看那枚颜色暗淡的劣币,答案不言而喻。
“当然是先把差的……劣币花出去。”洛兰说道。
“没错。”维特点头,“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成色好的银币,一旦被人获得,就会被收藏、囤积起来,或者被熔铸成银器,退出流通。而市面上流通的,就只剩下这些不断贬值、人人都不想要的劣币。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洛兰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劣币……驱逐良币?”
“一种经济规律。”维特言简意赅地解释,“当两种实际价值不同,但法定面值相同的货币同时流通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必然会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反而会充斥市场。就像现在,好银币不见了,只剩下这些掺铜的垃圾。”
“……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维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平静地阐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当两种实际价值不同,但法定面值相同的货币同时流通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就像你手里这枚,”他指了指洛兰那枚成色上乘的银币,“会被人们下意识地收藏、储存,或者被熔铸成器皿,从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
他又踢了踢脚边那枚无人问津的掺铜币,“则会在市场上泛滥成灾。因为所有人,包括那些商人,都急于将手中贬值的劣币花出去,而将有价值的良币捂紧。格雷欣法则,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将好的东西从市场上挤走,只留下垃圾。”
这时,之前那个拒绝老福特的布贩,正好完成了一笔交易,一个外村人用一小袋豆子换走了一些布。布贩掂量着那袋豆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维特指着那边说:“看,当货币不可靠时,人们会本能地回归最原始的方式。”
洛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集市上的交易模式正在悄然改变。直接以物易物的比例明显增加了。村民们不再执着于先把货物换成可能被拒收的银币,而是直接拿着自己的东西,寻找需要它的人,互相交换。
集市上的景象正在迅速演变。最初的混乱和沮丧过后,求生的本能迫使村民们开始尝试绕开那已经失去信用的银币。直接的以物易物成了主流。
在一个卖盐的贩子面前,一个农妇提着一小袋黑麦,急切地问:“老板,我这袋上好的黑麦,能换多少盐?”
盐贩子抓了把麦子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袋子,撇撇嘴:“你这麦子瘪壳多,最多换这么一小撮。”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可怜的量。
“太少了!再加点吧!家里几个月没见盐味了!”
“爱换不换!”
另一边,一个老汉抱着一只不停扑腾的母鸡,和一个抱着几卷粗布的妇人讨价还价。
“我这母鸡正下蛋呢!换你这两卷布,不过分吧?”
“呸!你想得美!你这鸡瘦得只剩骨头了,一卷布顶天了!”
“一卷半!不能再少了!”
“不行!就一卷!”
铁匠汉克没有带来农产品,他扛着一把新打好的、闪着寒光的柴刀,直接找到了那个卖铁料的商人。
“看看这个,刚打的,用了好钢口。换你那边角料,够我打三把锄头的量,怎么样?”汉克闷声问道。
铁料商人接过柴刀,仔细检查着刀口和重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汉克,你的手艺没得说。但这柴刀……现在这光景,谁买啊?换铁料可以,但只能给你打两把锄头的量。”
“两把半!”
“成交!”
集市上的喧嚣变成了另一种模式,不再是银币叮当作响,而是各种货物价值的直接碰撞和博弈。衡量一切的尺度,回归到了最原始的供需和物品本身的使用价值上。“一袋谷子换多少盐”、“一只鸡换多少布”、“一把柴刀换多少铁料”……这些成了新的、充满不确定性和争执的交易单位。效率低下,但却是在货币体系暂时崩溃后,维系底层物资交换的唯一途径。
“一袋黑麦,换多少盐?”
“这只母鸡,能换你那块布吗?”
“我这捆柴火,换你那个瓦罐,行不?”
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虽然繁琐,但至少交易在艰难地进行着。衡量价值的尺度,不再是靠不住的银币,而是货物本身的使用价值。
洛兰看着这倒退却又无奈的场景,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难道以后都要这样换东西吗?太麻烦了!而且,很多的东西价值不对等,怎么换?”
维特沉默了片刻,看着集市上忙碌而焦虑的人群,看着村民们手中那些如同废铁般的劣币,缓缓开口:
“货币的本质,是信任和交换的媒介。当这个媒介本身失去信任时,它就没有价值了。”他转向洛兰,兜帽下的目光似乎落在洛兰紧锁的眉头上,“别急。”
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集市的嘈杂。
“我们从头构建。”
洛兰猛地抬起头,看向维特。从头构建?构建什么?新的货币吗?这可能吗?但看着维特那平静无波的样子,听着他那句“别急”,洛兰心中那团乱麻般的烦躁,竟然真的平息了一些。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安心感,悄然浮现。这个神秘的、强大的、似乎无所不知的“表亲”,或许……真的能有办法?
维特不再看集市,转身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回去吧。我们需要和村长,还有你父亲,好好谈谈。”
洛兰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因为货币崩溃而陷入半瘫痪的集市,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集市上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但“劣币”带来的阴影,却沉沉地笼罩在每一个红叶村村民的心头,也成为了横亘在维特试图改善村庄生活道路上的,又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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