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烟在病榻上缠绵了多少时日,弘虔便往穆府跑了多少趟。初时穆府仆役们屏息垂首,战战兢兢,不过数旬光景,阖府上下对这位贵客的形貌做派已是熟稔于心。只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每逢弘虔踏足探视,罗绮烟总“恰巧”避而不见——或是因着因着正在药浴不可惊扰或是精力不济,总归是无可指摘的由头。碍着对方病体未愈,又思及此事终是自己词作惹出的祸端,弘虔不便发作,每每只得咽下满腹憋闷。待回到王府,更觉事事横竖不顺眼起来。
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花房的那群仆役们。那日,王爷在穆府又碰了一鼻子灰——连口穆府待客的茶都没沾唇,美人儿的面更是无缘——只得气冲冲拂袖而回。时值酷暑,一路纵马疾驰,回到王府时,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湿漉黏腻地紧贴在身上。素来爱洁的弘虔,被这身汗腻惹得心头邪火更炽,偏又口干舌燥得紧。回府后,一脚跨进澄心斋,二话不说,直奔桌几上那壶解渴的茶水。茶这东西,讲究个沸水冲泡,茶香倒是出来了——只是刚沏得滚烫,王爷心浮气躁之下未及细辨,猛地灌了一口,随即烫得“噗”一声全吐了出来,舌尖剧痛,疼得她“咝咝”抽着冷气,原地直跺脚。
偏生这斋内因李御医的嘱咐,冰鉴摆放得极为克制,根本驱不散这闷热分毫。弘虔身上汗意未消,舌尖又火辣辣地疼。无暇细想其它,烦躁地抓起一把素纸扇,对着自己猛扇,又忍不住朝烫伤的舌尖送些凉风。正狼狈间,一阵穿堂风过,拂得斋前那几竿新移栽的翠竹“哗啦啦”一阵摇曳,竹影婆娑,声响聒噪。
若是平日,弘虔肯定会闲消日月如同诸多富贵公子一般,闲摇纸扇,移步赏竹。只是这时候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因此这颇有些雅趣的景没勾起王爷的兴致,反而瞬间点燃了弘虔压抑的怒火。
“来人!”他猛地将扇子拍在案上,厉声喝道:
“外头这些竹子是谁的主意?哪个蠢笨不堪的东西栽在这里招风惹厌?!”
门外侍立的小厮们闻声慌忙抢入,齐刷刷跪了一地,个个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喘。他们心里明镜似的——这斋前几竿惹祸的翠竹,不正是半旬前王爷自个儿雅兴大发,吟叹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兴起之下亲自点了地方,吩咐花房精挑细选移栽来的么?彼时王爷兴致高昂,花房上下还因此得了厚赏。怎么今日这风雅之物,转眼就成了“招风惹厌”的蠢物?
这前因后果,小厮们肚里翻来覆去嚼得烂熟,可谁敢吭声?一个个只恨不能将脑袋埋进地砖缝里,盼着主子这阵无名邪火快快掠过,莫要烧到自己身上。
最终,这桩无妄之灾落在了花房头上。管事被拖出去打了二十脊杖,整个花房仆役罚俸半月,算是给王爷的“舌头”和“清净”赔了罪。
翌日,弘虔舌尖的灼痛稍缓,唇边却明晃晃拱起一个明晃晃的红肿火疮,观之晶莹剔透,只是稍一牵动便疼得他“咝咝”抽气。李御医请脉后,捻须沉吟片刻,只道:“王爷此乃心火亢盛,郁结于内,外发于口舌。当静心调养,戒急戒躁,辅以清热降火之剂。” 这“心火”二字,像根细针,不轻不重地扎在弘虔心窝子上。
王府上下自此都知此时乃特殊之时,无人敢去触王爷的霉头。澄心斋内外,仆役皆是行走无声,应答低眉顺眼,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只是唯有那几株“罪魁祸首”的翠竹,虽未被拔除,但却因无人敢再去打理,徒留竹叶在风中萧索作响,倒真显出几分冷清孤寂来。
弘虔对镜自照,只觉得唇边那碍眼的火疱碍眼又刺目,听着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又起,心头那股邪火非但未因昨日责罚了下人而消散,反像被泼了油,烧得更旺。李御医的话在耳边回响——“心火”、“郁结”。他烦躁地推开药碗,那苦涩的滋味仿佛一路蔓延到心底。
这火气,这郁结,归根结底,还是系在穆府那扇对他紧闭的门扉之后。他盯着镜中略显憔悴的自己,眼神阴沉。罚了花房又如何?打了板子又如何?唇上的疱依旧疼,心里的刺,更深了。
暑气渐消,秋意初染。庭前梧桐已染上几许微黄。这本该是京中风物最宜人的时节,即便是江南,也难得有了几分秋高气爽在。弘虔心底却依旧沉甸甸的,非但不觉清爽,反添了无数烦难。那夜王府和穆府的余波震荡,最终无声无息地,全数倾泻到了她的头上。
王府自有森严规矩,但晨昏定省、夫妻共膳并非定例。自那夜之后,林涧寒仿佛化作一缕无声无息的幽魂,将“避而不见”四字演绎得比罗绮烟还要滴水不漏。弘虔并非寻不着她的身影——正相反,她依旧端坐于后院掌府中诸事,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偌大王府,晨起理事,暮时核账,那份雍容沉静,作为王府主母,任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一切都很好,与往日似乎也无半点不同。唯一不好的是王爷——相见并非难事,难的是他这位堂堂王爷,如何能寻个不着痕迹的由头,纡尊降贵地去见靠近那近在咫尺、却又远隔重山的王妃。
弘虔盼啊盼,许是老天垂怜他这份孤寂,真叫他等来了中元之期。中元乃泓朝大祭,既为秋收初成酬谢天地,亦为抚慰亡魂、告慰先祖之重典。因此王爷并不敢怠慢,提前三日便斋戒沐浴,更衣焚香。这日,亲至香烟缭绕的宗庙,逐一看过青铜祭器,检视完三牲六礼,确认无一丝纰漏,这才肃立于庙前森然的石阶之上,目光穿透渐沉的暮色,静候林涧寒的到来。
暮色四合,沉沉笼罩着敕建云郡祠庄重的白石台基。弘虔目光沉静,注视着眼前被风舞动的白幡。七旒冕冠的彩玉珠帘低垂,掩映其下幽深的目光。她身上青罗祭服五章纹在残光中流转却各有寓意:左肩宗彝祭器彰孝思,右肩山峦稳镇担疆土,前襟华虫振翅,代表的是“文德昭明”。金线在昏暗中勾勒出天家独有的端凝气度。斋戒三日的清寂,此刻都沉淀在这份无声的等待里。
环佩轻响,如珠玉坠盘,林涧寒的身影自薄暮中行来。玄色翟衣拂过石阶,七对金翟自肩逶迤至裙裾,羽线都捻着极细的孔雀蓝丝,行走间光华内蕴,端雅无匹。按礼制,她需为郡王整饬祭服仪容。行至弘虔身侧,林涧寒敛息垂眸,指尖稳而轻地触及微凉的七旒璎珞。华服金线在残余天光下流转,却衬得弘虔身形愈发清瘦。指尖触及微凉的冠带璎珞,那缕熟悉的清苦药草的气息再次萦绕鼻端,林涧寒呼吸微窒,动作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弘虔似有所感,无言地微微倾身俯首,温顺地配合着她。这细微的体贴,让人忍不住暖了暖。林涧寒眼帘低垂,长睫掩去眸中波澜,避开了弘虔那双温和且款款的眼眸。
弘虔在前,林涧寒错开一步之遥,两人前后进入祠内。烛火煌煌,香雾缭绕在享殿中央最尊贵的那方金漆玉轴神主——“皇考显皇帝神位”之上。天子特恩,允同胞手足于郡祠正殿永祀生父,此乃无上殊荣。弘虔肃容凝神,双手高擎象牙笏板,深深望着那曾经疼爱自己的父皇终究化成了高高的牌位,却还是难免有些怅然。弘虔心绪复杂,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能失仪的时候,微怔片刻后,率先于蒲团上深深拜伏。林涧寒随即跪于她身后半步之距,玄色翟裙亦是在金砖地上铺开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三跪九叩,迎神大礼。殿内寂然,在极致的庄严肃穆仅余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礼成,弘虔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錾银江崖纹香炉前,这乃是皇帝特赐之物,虽逾制,但无人敢议。林涧寒已双手捧定一支素白长烛侍立一旁,烛焰跳跃,映得她面容愈发沉静如水。弘虔取三炷上品沉香,俯首就烛点燃。青烟袅袅,盘旋上升,掠过梁柱间,她郑重插香,复又深揖。林涧寒始终落后半步,捧烛的手腕稳如磐石,宽大的翟袖与弘虔祭服袍袖之间,终有所隔。
依序三献。祠内气氛凝肃庄重如常。即便没有排演,弘虔和林涧寒却像是做了许多年的夫妻一般,无言却默契。只是礼至终献时,饮福后,执事随即奉上由郡王亲手割下象征着福胙的薄薄肉片,林涧寒依礼双手接过那方小巧的玉碟却并未食用,只是待礼官示意后,极其自然地转身将玉碟转交给身后侍立的女官——按制,王妃可当场象征性受之,亦可转赐侍从。她选择了后者,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弘虔的目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深不见底。
弘虔面色沉凝依旧,率众再行三跪九叩大礼,恭送神主归龛。最后提笔,在沉香祝版上署下名讳,笔锋沉稳有力。林涧寒督导宫人撤去供品,亦是有条不紊。当执事将分装好的胙肉食盒捧至面前,她目光平静掠过,指尖并未碰触,只对女官略一颔首,示意其按惯例分赐。礼成,厚重的祠门随即缓缓开启,夜风涌入,烛火摇曳。林涧寒并未急于离去,仍是依礼落后弘虔半步,步履端稳,裙裾无波。唯有发髻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细密珠串,在她转身的瞬间,随着步伐的起落,晃动的幅度比平日略大了半分,在煌煌烛火下划出几道稍显急促的流光,旋即又归于她周身那沉静的、世家贵女独有的端雅气韵之中,迅速隐没于殿外沉沉的夜色。
此时并非是闲话的良机,弘虔按捺住心思,领着一干人等,回到了澄心斋。《大泓会典》载“朔望谒庙,礼毕合卺”,因此弘虔觉得长夜漫漫,许多话并不急于这一时。因此净室内,弘虔并未太过介怀祭礼风波,她知林涧寒心中不快,却也打算好好与她说一说。“只是烟儿的事,该从何说起?”弘虔一时踌躇。
沐洗更衣,祭礼裹挟的沉水香与烟火气荡然无存。特地拣出一身簇新的月牙白常服,扎了青玉竹形的腰带。以前母妃曾赞她颇合雅淡清幽之色,不知可否得林涧寒青眼呢?弘虔揽起袖口,盯着那折枝墨竹,心下有些踌躇。放下后,弘虔对着铜镜理了理襟口,镜中人唇边的火疱依旧碍眼得紧,眼底却燃着一簇幽微的光。踏出净室时,夜风挟着庭院草木清气拂面,她步履比平日轻快三分,直往林涧寒所居的东院而去。
院门在望,檐下灯笼在墨洗一般的夜里晕开暖黄。弘虔唇边不自觉牵起抹极淡的弧度,将要拾阶而上,目光触及院门,便被一道恭谨却冰冷的身影拦下。
弘虔定睛一看,这是掌内廷事的女官,一个姓秦的尚仪。她一身深青宫装,鬓发纹丝不乱,此刻却深深垂首,几乎将身子折成直角,声音带着颤抖:
“奴秦氏叩请王爷安。王妃娘娘突感心口窒闷,气短难继,方才已传了府医诊视。因凤体违和,王妃娘娘实难侍奉枕席,万望王爷…体恤。另择一处安歇才是。”
弘虔的脚步,在离院门三步之遥处,猝然钉死。
夜风似乎也凝滞了。她周身那点因新裳熏香而生的温润气息,瞬间被抽干,只余下幽深的目光。她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在宽袖遮掩下攥紧,玉扳指深深硌进皮肉。任由慌乱的秦尚仪跪了半响,弘虔才悠悠开口,她这王妃,是躲着她呢:
“哦?心口窒闷?气短难继?” 她声音平和,语调一贯的淡漠:
“方才在祠中,王妃捧烛奉爵,仪态端方,手腕稳如磐石,本王瞧着,倒康健得很。”
秦尚仪头垂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她是掌王府内廷礼仪总事的女官,这中元的大日子,自是该王爷王妃合寝。只是不知王妃娘娘着了什么魔障,只吩咐自己这么回王爷。王爷这滔天怒火,岂是她一介小小的七品尚仪能承受的?但她亦是不敢忤逆王妃娘娘的意思,王妃掌后院事,若是有心刁难,她以后在王府怕是难有立足之地。事到如此,她也只能如同复诵既定经文般:
“回王爷,娘娘…娘娘是强撑着行完祭祀大礼,心神一松,那症候便如山倒了。府医诊了脉,说是…心气郁结,急火攻心,需…需静养些时日。”
弘虔的目光沉冷,她今日屈尊想要与自己王妃言和。但是对方似乎并无这个意思。弘虔觉得唇角的火疱更疼了:
“既如此。那本王便宿在西院。嘱咐王妃...好、生、静、养。“她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话毕,便拂袖而去。
月白色缂丝常服在夜风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新衣上特地熏染的瑞脑香,此刻闻来只觉刺鼻。她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挺直,脚步声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直至彻底消失在回廊的暗影深处。
东院内室,烛影摇红。林涧寒并未卧床,只着一身素白寝衣,临窗而坐。窗外,弘虔离去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她手中握着一卷未打开的《心经》,指尖冰凉。司棋见到自家小姐失了心神的模样,暗暗叹口气,剪去烛花,劝慰道:
“这更深风重的...小姐你又是何苦呢?”
林涧寒亦难自解,这人巴巴地赶到东院,怕是存了许多心思。自打两人生了桎梏以来,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相敬如宾的日子。不同的是,以前自己总是随着他的好恶,现如今,他倒是见天地朝东院送来许多特意采买的新奇有趣的物件儿,偶尔会夹着些字条,司棋也说王爷这是知道惹小姐生气,是在示好。今儿按例应是王爷和王妃合寝的时日,她知道那份福胙若是夫妻和睦王妃会当众以袖掩映用下,她本可装作举案齐眉,但却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而现下将其拒之门外,亦知这会惹得那人不快。只是事到如今,她仍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她读了那么多的女则女训,自是知道宗室子弟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可她总固执地认为那年遥遥一眼的少年郎能是个例外——如月色般清雅淡泊的君子,应是不染风尘。这些时日,王爷身体尚未痊愈,却仍是日日像点卯般去穆府探望,不顾市井流言,用情颇甚。她一边恼这人不顾自己的身体,一边却又恼他失了分寸。她曾派人去打听过这位罗姑娘,竟是原来绮罗楼的头牌。“绮罗楼中藏锦绣,一曲《思郎》天下知”,她才方知,原来这名动江南的绮罗楼不过是王爷为了博得美人青睐修成的阁楼。“绮罗楼,罗绮烟,以一位女子为名,倒是相得益彰。”林涧寒曾如此自嘲道。一位风尘女子却惹得王爷神魂颠倒,分寸大失。她身为相府贵女,却沦落到与一个青楼女子争夫君的田地,林涧寒觉得一时之间难以分清,昔日那些耳鬓厮磨的浓情,究竟是真是假。
西院的封清月近日亦颇不顺遂。从前她与林涧寒交好,偌大的王府在两人的打理下也称得上是井井有条。自那夜风波,她与王妃嫌隙暗生。林涧寒自是不再到访西院,即便府内遇见不过颔首示意。从前她的协理之权并未削减半分,只是没了林涧寒的威严镇着,手底下的那些可供使唤的人皆是成事不足惫懒有余。她知道因自己欺瞒罗绮烟的真实身份惹得王妃心中不快,但她亦有苦衷。她与弘虔,本少了那些风花雪月,她并不擅舞文弄墨,自是难与她有酬和之作。她不求与这位天潢贵胄举案齐眉,只求身侧有一方天地足矣。她从来知道眼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君子从不可能独独属于她一个人,故从未敢有奢求。她能以落魄身求得侧妃位,已然知足。因而面对旧识罗绮烟,她怀有艳羡与同情,却无奚落。她与罗绮烟,总归有些旧谊。即便后来行至两处,她却也切切实实忧心过对方的病症。那次关于林涧寒的问询,她本可以坦诚相告,却仍是选择避重就轻——她承认,确实是自己存了私心。毕竟与这位王妃共事时间不算久,封清月难以捉摸这位相府独女的真正性情如何,亦恐其会与这个女子有所为难。阿虔和罗绮烟之间的情愫磨折,她从来看在眼里,却不会多加干涉和言说。弘虔对其用情至深,时至如今,任谁看不出,不过只等罗绮烟点头应允而已。那么,即便告知林涧寒罗绮烟的真实身份,又能如何呢?他年若是罗绮烟真被接进王府,她倒是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是以,封清月在得知久不涉足西院的王爷因在东院吃了闭门羹而怒气冲冲来到西院时,并无半分喜悦,只吩咐伺候的人迅速熄烛安寝。今日乃十五合卺之期,她与王妃本就心结未解,何必徒添新怨。因此,待弘虔行至西院,所见唯余一片漆黑。问门口值夜的婢女,答曰侧妃近日点灯熬油料理账簿,甚为疲累,已早早歇下。
弘虔怒火更炽,却无从发作。这些时候绮罗楼账目繁杂,若不是暖暖,怕是要生出不少乱子。回望了一眼漆黑的屋子,弘虔吩咐好生照顾侧妃,便匆匆回到澄心斋了。
连番闭门羹,身侧女子皆避如蛇蝎,紧闭的门扉如道道无声嘲讽。让坐在斋内的弘虔郁气翻涌。却又不得发泄,转眼瞟见酸枝木花几上的名贵的珐琅彩瓷瓶,顿觉其色彩艳俗刺眼,极为碍目。猛地一脚踹翻,瓷瓶应声而碎,碎片四溅,惊得侍候的人忙得站在内室外候着。
“来人,备马!”弘虔心头窒闷至极,再不顾什么王爷仪态、宗室体面,只想离开此地。
家丁小厮呼啦啦跪了一地,领头的以宵禁为由劝阻。弘虔一语不发,只冷冷盯着以头抢地的仆役,道:
“怎么?你等也要学花房的那起子人?”
无人再敢阻拦,夜色如墨,云王府大门霍然洞开。弘虔病体未愈,由人搀扶上马,待揽住缰绳,便狠狠一夹马腹,先是在府内横冲直撞,惊破众人清梦。旋即,与那匹通体乌黑的御赐骏马一道,绝尘而去。
虽是初秋,夜间凛冽的秋风抽打在脸上,却仍是凛冽。弘虔在江南城内纵马疾驰,漫无目的地狂奔,及至城门,却被守城兵士拦下,一伙人欲将其扭送官府问罪。弘虔恨恨掷下云王府腰牌:
“怎么?不想守城了?想去服徭役?”
兵士一见腰牌,哪敢怠慢,慌忙开启城门。出府时弘虔满腔怒火,只是经此一阻,略略冷静些。但却仍不愿回府。念至心头,待座下骏马喷出浓重的白气,速度渐缓,她方在一片熟悉的、带着清冽茶香的山坳前勒住缰绳。
眼前是王府名下的一处茶庄,几间朴素的房舍掩映在苍翠的茶垄之间。弘虔翻身下马,步履沉重地推开那扇熟悉的虚掩的柴扉。
院内清寂,唯有虫鸣唧唧。季静翕显是被深夜急促蹄声惊动,披着素色外衫,提一盏昏黄油灯自屋内走出。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她容颜清丽,不施粉黛,眉眼间带着山野特有的疏朗与宁静,迥异于那些或端凝、或柔媚、或清冷的女子,更无半分锋芒。骤然见到深夜闯来的男子,她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无慌乱,只微微屈膝:
“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弘虔望着她,满腔狂躁竟似被这山野夜气与眼前人的宁和冲淡了一丝。她张了张嘴,终觉任何解释皆苍白,只疲惫挥手:
“无事。路过。借你这院子……清净片刻。”
季静翕的目光在她因纵马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紧蹙的眉心和难掩的戾气上停留一瞬,聪慧如她,已猜到他必是遇到了极大的烦难。她并未多问,只温声道:“夜深露重,公子若不嫌弃,屋内尚有……”
“不必!” 弘虔生硬地打断,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此处甚好!” 她指着院中那方平整的青石台:
“你自去歇息,无需理会我。”
季静翕深知男女大防,更明白眼前男子身份贵重。深夜留宿,无论于礼于理,都绝无可能。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多劝。只默默回屋取来一条厚实干净的被褥,轻轻放在青石台边,又无声地退回了屋内,安慰了被惊醒的清机,而后掩上了门扉。那盏油灯的光晕,也隐没在窗纸之后,只留下满院清辉。
弘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青石台上。巨大的疲惫和无处宣泄的怒火交织着,几乎将她吞没。她仰起头,望向浩瀚无垠的夜空。秋夜的星辰格外璀璨,密密麻麻,如同撒在墨玉盘上的碎玉,冰冷而遥远。这广袤亘古的星空,映衬着人间的爱恨嗔痴与悲欢离合,倒衬得自己一介凡夫如此渺小可笑。
她就这样呆呆地望着,任夜露浸湿了衣衫,寒意侵袭着四肢。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空旷的寂寥取代。最终,裹紧季静翕留下的那床带着阳光和皂角清香的被褥,和衣蜷缩在坚硬的石台上。天为被,地为席,星河悬顶。放浪形骸的“潇洒”间,是金玉堆中那个灵魂,前所未有的狼狈与孤独。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弘虔在清冷的山风中醒来,头痛欲裂。季静翕早已梳洗完毕,默默奉上的一碗热腾腾的清茶。
“贵客若不嫌,用碗面再赶路吧。”弘虔接过茶碗,试图熨帖一下翻腾的脏腑:
“那就谢过嫂夫人了。”
2025-06-16写。
2025-06-19成。
这告诉我们一个什么道理?脚踏多只船有朝一日是会翻船的,届时容易掉水里。我们的王爷就是如此,而且显然王爷并不善凫水...
另,作者君这几天都要忙着搬家的琐事,所以不确定下次更新是否及时...多担待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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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捌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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