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扬灵未曾想过,会在这冷月笼罩的深宫之中,与一位算不得故人的旧识重逢。
那位曾与她月下对饮、至情至性的弘虔公子,如今竟也被困于这重重宫闱之间。
她仰首望着天边清冷的月色,忍不住轻叹。命运翻云覆雨,总叫人措手不及。
而此刻的弘虔,胸腔里却翻涌着滚烫的热浪。为这皎洁的月色,更为这月下的佳人。她喉头微动,只觉得口干舌燥,终是仓促转身,逃也似的回了殿内。雪花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步扬灵听着宫墙那头渐远的脚步声,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水珠,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旋即也转身回了卧房。
殿内的炭盆噼啪作响,弘虔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火光,方才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本想就寝,却被那些纷乱的思绪搅得心神不宁。那女子的轻笑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这位向来从容的王爷罕见地感到一丝懊恼,抬手搓了搓面颊,懊悔自己竟如此失了分寸。
翌日,皇帝派人送来《皇训》与文房四宝,传口谕说是望将军能从中得到启发,认清过错,早日离开这静思殿。弘虔倒是欣喜——这殿内除却最基本的起居所需,再无他物。平日里,她不是负暄而坐,便是寻些尖锐的石块,在不起眼的角落刻字消磨。如今有了笔墨,总算多了些排遣。至于那本《皇训》,弘虔只觉得皇兄这个皇帝越发可笑。她这般无权无势、连爵位都被削去的镇国将军,何至于劳动先帝遗训来敲打?
她百思不得其解,皇兄身边究竟是哪位谋士出的主意,这人若是在她麾下,定要将此人贬去做苦役。她磨了磨后槽牙,暗自想着,旋即又陷入往日循环的时光。只是不幸的是,春日渐暖,许久未曾沐浴的弘虔,终于难以忍受身上的黏腻。
自《皇训》送入静思殿,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这些日子,弘虔再未去宫墙边吹箫,那侧也不再有声响传来。其实步扬灵几次试图以叩击声再引交谈,每每此时,弘虔却只躲在殿内装鹌鹑——她实在记得那日的狼狈,觉得面上无光。
日子便在这焦灼中流逝。失去了吹箫的乐趣,弘虔终日窝在殿内,浑噩度日。闲来翻看那《皇训》,满纸皆是文人粉饰太平的酸腐之论,看得他一阵齿冷。于是她转而研墨挥毫,坏笑着在纸上画起王八来——她自然不会在此刻写诗作文——万一哪日片纸流出,被皇兄寻了由头再治罪,那才是真正的祸不单行。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日,她笔下的王八已画得活灵活现。弘虔心想,若有朝一日回到江南,定要举办诗会,让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都见识见识自己这手画王八的绝活。虽对自己的画技颇为自得,最终却是仍恐惹来非议,是在某个黄昏,将积攒的画稿付之一炬。历经这些时日的囚禁,她想通了许多事,也渐渐明白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她渐渐明白,皇兄要的,本就是这个弟弟的一个态度。毕竟在弘晟看来,身为即墨家的子孙,他唯一的弟弟,非但不支持他这个兄长,反倒与外祖家走得亲近。更甚者,竟派人打听穆国公真正的死因,引得京城流言四起,说皇帝鸟尽弓藏,不能善待功臣。可国库这些年空虚至极,父皇在位时南征北战,虽收复失地,却致使民生凋敝。他继位后不得不休养生息,以图来日。而漠北驻守的数十万大军,每年耗费银钱如流水,常常是赋税刚刚入库,转眼就被穆家亲军押往边关。如今北狄有意议和,面对空空如也的国库,裁撤军需、令兵士卸甲归田,实在是上之选。可外祖父竟在朝堂上公然反对,与他这天子唱起反调。
可他已是一国之君,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在文华殿聆训的皇子了。那日穆国公掷地有声的驳斥并未激起帝王半分波澜,弘晟只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玉质扶手上的纹路,目光淡淡扫过满朝文武。众臣噤若寒蝉,殿内一时死寂。他递给魏敬忠一个眼色,魏敬忠便高声唱退。穆国公还想再辩,却被林逋不动声色地轻扯衣袖,只得生生止步,目送皇帝离去。
天子虽未表态,满朝文武又岂会猜不出圣意?帝王之怒,雷霆万钧。赋税入库后,本该优先调拨的军饷,被户部以“填补各州亏空”、“预留春耕粮款”为由截留大半;兵部随即上书,称“漠北大军甲胄损耗需重新核查,以免浪费”,按月补给的兵器、箭矢竟以“核查”之名停拨;工部更甚,本应修缮漠北军寨的匠人,被急调抢修黄河堤坝,理由是“河工紧急,关乎万民安危”,军寨修缮就此搁浅。两朝老臣穆国公,为此多方奔走,终是被这重重打压折断了傲骨。
有些事情弘虔想不通,是因为不想想通。她曾经意气,觉得即便皇兄在严密监看下,她却仍是能自保,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而今再看她往昔所做的一切,皆是笑话。她以为她在江南风月人间,做她的富贵王爷便可以无虞,可皇兄只要一日无嗣君,她便永远就只能活在锦衣卫的眼睛下。她不是不想支持皇兄,只是往年那些在宫中的兄弟情意,被岁月耗磨的,还剩几分?外祖父疼爱自己,皇兄却连自己入京都不允,她又岂能不怨?朝堂的诡谲波涌,却害得一介老臣丧命,弘虔又怎么能愿意善罢甘休?穆家一脉只有穆琬琰一个孤女,舅父舅母终年来被漠北风沙侵蚀,而皇兄却因着兵权想要将这最后的血脉绑缚,幼时的深厚情意让她对于这个表妹的疼惜远远超出他人,她又怎么会愿意这么个妹妹走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呢?从大婚开始,到她被算计卷入江南士子一事,再到现如今仅仅皇兄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这个云王困在静思殿,再也听不见外界的风吹草动,她终于明白,在整个大泓,她若是再这么下去,就是自寻死路。
可是越想,弘虔只觉得这夜色越冷。往昔宫道上那个故作老成的少年郎终于还是渐渐远去了。
只是弘虔还是有郁气未解。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转眼已是芳菲三月。万物候新,弘虔比往日更清瘦了几分,精神却尚可。院中砖石间萌发出点点草色,日光渐暖,她便也不再负暄冥思,而是在院中活动筋骨。这日,细数宫墙上的刻痕,弘虔这才惊觉已被囚于此三个多月。
当夜,弘虔将满纸荒唐付之一炬。火光跃动,映得她面容平静,也映亮了眼中最后一点未熄的星火。有些东西悬而未决,她行至宫墙下,携着洞箫,负手而立。
她屈指,三声叩击响起。
对方回以三声。
墙那头静默一瞬,随即传来步扬灵带着了然笑意的声音:
“鹌鹑竟舍得离巢了?”
弘虔面色一红,只能不答,望着墙根新发的草芽,缓声道:
“春日已至,墙下草色侵阶绿。”
步扬灵应得轻巧:
“是啊,只可惜‘砌虫啁啁’,秋声虽尽,余音仍扰人清梦。”她将话题引回了之前的逃避。
弘虔知她机锋,接道:
“虫声已杳。如今,是‘笼鹤梳翎’,待整旧山河。”
“哦?”步扬灵尾音微扬,“江南春水阔,不知‘归舟’能载动几许多愁?”
弘虔拢着袖,望向深不见底的天幕。今夜没有一丝月光。
“姑娘看错了,”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笑意,“无舟。不过是‘断筏逐浪’,身不由己而已。”
墙那边沉默了。这阵沉默里,没有嘲讽,唯有审度的意味。
良久,步扬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少了几分戏谑,多了些许郑重:
“如此说来,倒是要贺公子。毕竟,‘破瓮’方能‘汲清泉’。”
是了,她一直将自己视为价值连城的玉器,被迫蒙尘,因而愤懑。可如今,她早已是“破瓮”。唯有打碎那玉器的虚妄形骸,才能以最朴拙的形态,去汲取生命中真正的活水。
那梗在胸口三月有余的那口恶气,终是在这一刻,随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消散。
“原来....如此。”她低声应道,每个字都带着如释重负的清明:
“多谢姑娘,赠我‘清水一瓢’。”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互相陪伴。弘虔不知道她名姓,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究竟知道她的身份。对于这些,她们谁都默契地没有多谈,唯恐将这月夜箫声风月之交,掺杂太多别的东西。
步扬灵轻笑一声,那笑声如风拂柳梢,转瞬即逝。
“夜凉了,王爷。江南景好,莫要负了‘春风词笔’。”
“珍重。”弘虔最后说道。
墙那边再无回应。只余更深露重,月华无声。
翌日,待内侍送来膳食时,她交出了那本誊写好的《皇训》,神情平静,目光澄澈。她认的不是皇兄强加于他的“错”,而是认下了这“破瓮”的命运,并决心用这破瓮,去盛属于自己的清泉。
“烦请公公告知皇兄,”她语气平静,“敞文知错了。”
内侍将口信带到不久,释放的旨意便紧随而至。这场较量,以三月余囚禁为终,仍是弘虔落了下风。由内侍引着,她先回到虔文殿。殿前的药圃早已荒芜,当值的婢女见到她,皆是惊诧不已。云王失势在宫中掀起不小风波,谁曾想昔日圣眷最浓的王爷,竟一夕之间被褫夺爵位。静思殿那是什么地方?毗邻冷宫,最是破败萧条。
宫人私底下都在传,王爷触怒龙颜,怕是要在那静思殿长住。毕竟宗室有过,多是宗正司核查拟定惩处,再呈报圣裁。皇上对往日疼爱的幼弟如此严苛,这些宫人本想按照往年的条例再去支取今年份的药材种子,却被内侍省冷眼相待。因此那块自先皇时期每年按时种植的药材,也就停了。
弘虔看向药圃,垂了眼睛。还是在殿前的宫人叩拜下回到了虔文殿。这里景致周遭如往昔,弘虔吩咐人沐浴梳洗,换上那件忠静冠服,便往御书房面圣。今日京城的春日晴好得出奇,天色湛蓝如洗,似青瓷般透亮。见到来人,御书房内的弘晟屏退左右,连近身伺候的魏敬忠也只能守在门外。兄弟二人谈了许久,无人知晓内容几何。只是面圣之后,弘虔便启程返回江南,随后圣旨颁下,恢复了她的封号。
离开前,药圃里已经播撒了新一年的药材种子。
2025-11-08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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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玖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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