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湖水的湿气,带着初冬的凛冽,迎面扑来。酒店外璀璨的霓虹与喧嚣的人声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只留下身后宴会厅隐约传来的、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混乱余音。盛念站在台阶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激得微微一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长裙。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挺括的深黑色西装外套,带着熟悉的清冽雪松与消毒水混合的气息,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盛念身体一僵,侧过头。
左予安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的位置,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温莎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冷肃。他并没有看她,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沉入夜色的湖面,侧脸线条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冷硬如削。为她披上外套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不带任何旖旎的意味。
那外套带着他微凉的体温和沉甸甸的重量,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也将她包裹在他独有的气息里。盛念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西装的衣襟。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混在夜风里几乎听不见。
左予安依旧沉默。他微微抬步,走下台阶。盛念拢紧肩上的外套,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穿过酒店前灯火通明却行人寥寥的广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和他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交织成一种奇异的韵律。
没有交谈。没有眼神交汇。只有沉默在流淌,包裹着刚刚经历过一场情感风暴的两人。盛念能清晰地感受到左予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弥漫在两人之间。这疲惫并非源于刚才酒会上那场激烈的交锋——那对他而言,更像是一次早已推演完毕、精准执行的程序——而是源于那七百多个日夜刻骨铭心的自我消耗,以及此刻,风暴过后骤然松懈下来、无所适从的空茫。
田薇的车就停在广场边缘。看到他们出来,她立刻降下车窗,探出头,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关切:“念念!予安哥!怎么样?爽不爽?林晓柔那贱人是不是彻底废了?我录……”
“薇薇,”盛念快步上前,及时打断了她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送我们回去吧。”
田薇愣了一下,目光敏锐地在盛念略显苍白的脸和左予安沉寂冰冷的侧影上扫过,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兴奋,用力点点头:“好!上车!”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中的城市。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田薇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依旧沉默的两人。盛念靠着车窗,侧脸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眼神有些失焦。左予安则闭着眼,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疲惫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清晰。
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疲惫感,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车厢。田薇识趣地闭上了嘴,专心开车。
车子最终停在枫林苑楼下。盛念推开车门,夜风再次灌入。她下意识地又拢紧了肩上的西装外套。左予安也下了车,对田薇简单地颔首致意:“多谢。”
“客气啥!予安哥,念念,你们……”田薇看着两人之间依旧弥漫的低气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车子驶离。公寓楼下只剩下他们两人。清冷的夜风吹动着路边的梧桐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左予安沉默地走向单元门禁,刷卡。玻璃门无声滑开。他侧身,让盛念先进去。盛念走进温暖干燥的大堂,肩上的西装外套带来的暖意似乎被这室内的温度中和了,只留下属于他的、挥之不去的气息。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金属墙壁映出模糊的、沉默的倒影。盛念的目光落在电梯跳跃的数字上,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地发慌。复仇的快感早已在离场的瞬间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疲惫和一种……不知该如何安放的茫然。
“叮。”
电梯门滑开。左予安率先走出去,拿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
熟悉的、混合着雪松、消毒水和淡淡尘埃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照亮了空旷冷清的客厅。那台庞大冰冷的医疗设备依旧沉默地矗立在主卧门口的方向,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不合时宜的幽灵。
盛念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左予安也沉默地换鞋。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搭在玄关的衣架上,然后径直走向厨房。
盛念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默默地走到客厅中央,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河,璀璨而遥远。宴会厅的衣香鬓影、林晓柔崩溃的哭嚎、林振国羞愤离去的背影……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模糊而不真实。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底那片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空洞。
厨房传来水流声。不一会儿,左予安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走了出来。杯口氤氲着白色的热气。他走到盛念身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
盛念微微一怔,低头看去。杯中是浅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清甜的蜂蜜香气。
是蜂蜜水。
和那天清晨,他放在她床头柜上的,一模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盛念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接过那杯温热的蜂蜜水。杯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一路熨帖到冰冷的心底。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左予安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侧,也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人之间依旧隔着一步的距离,沉默在流淌,但这一次,那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墙,而像是一种无需言语、彼此心照的陪伴,一种在废墟之上,共同感受着疲惫与余震的……相守。
盛念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蜂蜜水。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冲淡了口中残留的、属于宴会厅的香槟和虚伪的苦涩。她紧绷的神经,在这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甜香中,终于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那个……”她捧着杯子,目光落在厨房方向那口盖得严严实实的不锈钢锅上,声音很轻,“锅里的东西……”
“明天一早,我会处理。”左予安的声音低沉响起,平静无波,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他指的是那个被封印的硬盘。
“嗯。”盛念点点头,不再追问。她相信他会做到。
蜂蜜水喝完了。暖意在胃里扩散开来,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疲惫。盛念将空杯子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困意如同潮水般袭来。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惫感便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盛念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底泛起了生理性的水光。
左予安似乎察觉到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带着倦意的脸上,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客房有新的洗漱用品。去休息吧。”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之前的冰冷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盛念点点头:“好。”她转身,朝着客房走去。走到门口时,她脚步顿了顿,回过头。
左予安依旧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他微微低着头,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似乎在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位置——那里,创可贴的边缘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
盛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收回目光,推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
客房里一切如旧,带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床头柜上放着一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米白色真丝睡袍。盛念拿起睡袍走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走宴会厅沾染的浮华气息和疲惫的尘埃。氤氲的水汽模糊了镜面。盛念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眼神复杂。卸去妆容,洗去铅华,那些强撑的镇定和冰冷的锋芒也随之褪去,只剩下最真实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她换上柔软的睡袍,布料丝滑地贴合着皮肤,带来舒适的触感。走出浴室,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门缝,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左予安还没休息?
盛念犹豫了一下,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昏黄的光晕。左予安并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站在那台庞大冰冷的医疗设备前。
他背对着客房的方向,高大的身影几乎与那冰冷的金属机器融为一体。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抬起,指尖似乎正悬停在设备侧面某个幽绿色的指示灯上方。他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孤寂的轮廓,周身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伤和……一种仿佛在告别什么的决绝。
盛念的心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她不敢惊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指尖最终没有落下,只是缓缓地、无力地垂落回身侧。看着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如同幻觉,却沉甸甸地砸在盛念的心上。
然后,他转过身。
猝不及防地,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隔着门缝,无声地撞在了一起。
左予安显然没料到她会站在那里,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又迅速恢复了沉寂。但那一瞬间的错愕和眼底来不及掩藏的悲伤,还是被盛念清晰地捕捉到了。
盛念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关上门躲开。
“还没睡?”左予安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低沉沙哑,打破了沉默。
盛念动作顿住,索性拉开了门,走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落在睡袍的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擦头发。”她轻声解释,晃了晃手中的毛巾。
左予安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发梢和肩头的水渍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走向客厅角落的储物柜。他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吹风机。
盛念看着他拿着吹风机走过来,愣了一下。
左予安走到沙发旁,将吹风机的插头插进旁边的插座。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盛念,没有言语,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沙发的位置。
盛念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她迟疑地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
左予安拿起吹风机,走到她身后。他很高,站在沙发后,盛念只能感觉到他靠近时带来的、熟悉的清冽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嗡——”
吹风机温暖的风流伴随着低沉的嗡鸣声响起,瞬间包裹了盛念湿漉漉的脑袋。温热的气流拂过她的头皮和脖颈,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和微微的酥麻感。
左予安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温热的气流时而集中在头顶,时而又扫到她的后颈,吹得发丝乱飞。他的手指偶尔会不小心碰到她的耳朵或脖颈,那微凉的触感带着薄茧,每一次触碰都让盛念的身体微微绷紧。
他没有说话。盛念也沉默着。只有吹风机的嗡鸣声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填补着沉默的空白,也奇异地营造出一种近乎亲密的氛围。
盛念僵硬地坐着,感受着身后那笨拙却专注的动作。温暖的气流烘烤着她的头皮,也仿佛在烘烤着她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那些沉重的疲惫、复仇后的空虚、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似乎都在这单调的嗡鸣声和身后那沉默而笨拙的照顾中,被暂时地熨帖、安抚。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身体不再紧绷,微微向后靠去,将自己更近地置于那温暖的气流和身后那无声的支撑之中。
左予安的动作似乎也因为她身体的放松而变得更加自然了一些。他拨开她颈后潮湿的发丝,让热风能更好地吹到发根。指尖偶尔拂过她细腻的皮肤,带着一种克制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时间在暖风和嗡鸣声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深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盛念湿漉漉的长发终于被吹得半干,蓬松而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吹风机的嗡鸣声停了下来。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左予安拔掉插头,将吹风机放回原处。他走回沙发旁,看着盛念。
盛念也睁开了眼睛,抬起头。四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颊因为暖风的烘烤而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褪去了之前的锐利和疲惫,带着一种刚睡醒般的懵懂和柔软。湿漉漉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颈侧,睡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
左予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沉寂的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移开视线,声音低沉平静:“去睡吧。”
“嗯。”盛念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肩上的睡袍滑落了一些,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
就在她转身走向客房的瞬间——
“盛念。”
左予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盛念脚步一顿,回过头。
左予安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高大的身影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郑重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平静。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许多未出口的话,最终只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别关门。”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客厅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盛念的心,因为这三个字,而重重地、安稳地落回了实处。
她看着他眼中那片深沉的、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平静,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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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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