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占领厨房时，冷掉的牛奶锅已被洗净倒扣在沥水架上。左予安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恢复了几分惯有的清明，只是落在盛念脸上时，那层清冷下涌动的暗流依旧清晰可辨。
“需要回笼觉，”他指尖点了点她眼下顽固的淡青，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医嘱口吻，“或者，吃点东西再睡。”
盛念摇头，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踩着一片漂浮的云。“不困。”她目光黏在他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贪婪，仿佛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在那四年漫长的迷雾里。她看着他打开冰箱，拿出鸡蛋和吐司，动作利落精准，如同操作实验仪器。冰箱里除了纯净水和几盒牛奶，几乎空空如也，和他这个人一样，透着一种极简到近乎严苛的秩序感。
她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背脊上。“家里…什么都没有。”声音闷在他衣服里。
左予安关冰箱门的动作顿住。她话语里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委屈，像细小的钩子，轻轻拉扯着他心脏最柔软的那一块。他沉默几秒，握住她环在腰前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皮肤。
“习惯。”他简单地说，声音低沉地在她头顶响起，“一个人。” 停顿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生疏的、尝试改变的意味：“…以后不会。”
以后。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沉甸甸的承诺感。盛念鼻尖又是一酸，更紧地抱住他，汲取着这失而复得的踏实。她看着他熟练地打蛋，金黄的蛋液在碗里旋转，煎锅里发出“滋滋”的悦耳声响，空气里弥漫开焦香的黄油气息。这平凡至极的烟火场景，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如今真切地发生在眼前，竟有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感。
“那个Alex，”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隔壁邻居，很热心，有点…热情过头。”她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瞬间的紧绷，立刻接着解释，“那次重感冒，烧得迷糊，他碰巧看到，送我去买了药。咖啡…是付钱给他的零钱。”
左予安翻动吐司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嗯”了一声。这声“嗯”很平淡，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激烈的反应更让盛念心安。那根横亘在岁月里、由误会铸成的尖刺，终于被彻底拔除，只留下一个需要时间愈合的创口。
他将煎得金黄的太阳蛋和烤得边缘微焦的吐司放在餐桌上，又倒了两杯温水。阳光正好斜射在餐桌一角，将白瓷盘边缘镀上一圈温暖的金边。
“Offer的事…”盛念拿起一片吐司，却没有吃，指尖无意识地捏着边缘，留下浅浅的凹痕。这是她心里另一块巨大的、沉甸甸的石头。
左予安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评估她的状态是否适合谈论这个话题。
“取消了。”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那家实验室，项目方向后期调整，与我的预期不符。”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眼底瞬间涌起的巨大失落和自责，才缓缓补充，“三个月前，我签了浦江前沿交叉研究所。”
浦江前沿？！盛念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睁大。那是国内最顶尖、也是竞争最激烈的基础科研机构之一！她记得自己回国前也曾投过简历，但石沉大海。他竟然…签了那里？
“你的简历，”左予安仿佛看穿她的惊愕，淡淡开口，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是我递过去的。联合推荐信，有我的署名。”
盛念彻底怔住，手里的吐司掉回盘子里。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刺眼，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他…一直在关注她？在她以为自己被彻底遗忘的角落里，他不仅知道她回国，甚至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为她推开了通往理想之地的大门？那封改变她求职轨迹的推荐信，竟出自他手？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你的研究方向，和‘浦江’新启动的量子生物信息项目高度契合。”左予安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学术理性，像是在进行一场冷静的课题评估，“独立完成的几篇论文，数据扎实，切入点新颖。推荐你，是基于专业判断。”他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捕捉到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当然，”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磕碰声，“也有私心。”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投入湖心的巨石，在盛念心里激起滔天巨浪。那层冷静的、公事公办的面具下，是他从未熄灭的、深沉如海的情感。她张了张嘴，喉咙堵得厉害，千言万语哽在那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唤：“左予安…”
他看着她，没说话。阳光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他拿起餐巾，动作自然地向她这边探身，指腹隔着柔软的纸巾，轻轻擦过她不知不觉又滚落下来的泪痕。微凉的触感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吃饭。”他说，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一顿极其简单的早餐，在沉默和汹涌的心绪中结束。收拾完碗碟，左予安从客厅角落拎起那个巨大的行李箱。盛念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他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动作利落。里面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尘气息。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箱体内部，手指探向最深处的夹层。盛念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从那个隐蔽的角落里，抽出了那个她无比熟悉的透明文件袋。
十七张机票。被妥帖地收藏在箱底，如同某种隐秘的图腾。
左予安拿着文件袋，没有打开，只是垂眸看着。阳光穿过客厅的落地窗，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那叠承载着无数孤独航程的纸片上，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遗物。只有握着文件袋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这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流。
盛念看着他沉默的侧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走过去，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着文件袋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带着一种紧绷的力道。
左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抽开手。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深得像要将她吸进去。
“都过去了。”盛念迎着他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她微微用力，试图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僵硬了片刻，终于在她固执而温柔的力道下，一点点松开了那份沉重的“罪证”。
文件袋被盛念抽走。她没有看，只是拿着它，径直走向客厅另一端那个嵌入墙体的电子壁炉。这个现代化的公寓里，这壁炉更像一个装饰品，光滑的黑色玻璃面板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
她按下开关。没有真实的火焰，只有橙红色的光影在壁炉内部模拟跳跃着，发出极其轻微的、电流般的“嗡”声。
左予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动作，镜片后的目光深暗不明，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盛念站在那跳跃的虚拟火光前，没有丝毫犹豫，抬手，将那叠厚厚的机票，连带着那个透明的文件袋，毫不犹豫地投进了那片温暖的光影里。
纸张接触光滑的玻璃内壁，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随即散落开来，在电子火焰模拟的光影下静静躺着。没有燃烧，没有灰烬，只有冰冷的科技光影无声地映照着这些跨越了时空的纸片。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群被永久禁锢的、无法归航的信鸽。
左予安看着壁炉里那堆无法被真正焚毁的“过去”，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几步走到盛念身后，手臂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力道，猛地将她拽进自己怀里。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她，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惊悸和后怕。
“你…”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刺痛后的压抑喘息。似乎想质问，想责备她这近乎“浪费”的举动——那毕竟是他四年煎熬的具象证明。
盛念在他怀里转过身，抬手捧住他紧绷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凉，眼神却灼热得像能穿透镜片，直视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左予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力量，“我要的是现在，是以后。”她的目光扫过壁炉里那些躺在虚假火焰中的纸片，语气不容置疑，“这些‘过去’，留着，只会提醒我们有多痛。我不要了。”
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如此坚定，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他试图用理性包裹的、深埋的疮疤，也切断了他对那份沉痛过往的最后一丝病态执念。
壁炉里的电子火焰无声地跳跃着，变幻着光影，虚假地温暖着那堆冰冷的纸片。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们彼此交缠的、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左予安深深地凝视着她，墨色的眼底翻涌着激烈的情绪，震惊、痛楚、挣扎…最终，所有激烈的浪涛都在她澄澈而决然的目光下，缓缓沉淀，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彻底的释然。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一个不带任何**的、沉重的依靠。
“好。” 他低哑地应道，一个短促的音节，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明媚的晨光中清晰舒展。一架银色的飞机正掠过湛蓝的天幕，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笔直的白色尾迹云，像一枚清晰的归航坐标，坚定地指向未来的方向。
电子壁炉冷火未燃十七次航迹，推荐信署名在数据背面，撕碎的机票沉入浦江深蓝，尾迹云是新坐标的破折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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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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